杨志暗地里差点急得冒火,每日都要跑去县城的连家和魏春的铺子问一问,可惜不管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没有半点音讯,就在杨志盘算着第二日赶去府城时,这一晚,杨诚等人踩着漫天红霞回来了。
杨志看着从马车上抬下来的父亲,抢上前,双膝跪地就哭开了,杨杏儿、杨柳儿也是拉着父亲的手,稀哩哗啦的直掉眼泪。
一脸憔悴的杨诚上前劝慰,“大哥、大妹、小妹,阿爹没事,就是受了点轻伤,养几日……”可说到一半自己也哽咽难言。
想起当日赶去府城,亲眼见父亲满身鲜血的让人从府衙抬出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疼,哪怕过了多日,每每一闭上眼,那画面就会浮现在他脑海,让他不敢阖上眼睛。
若是他中了举,若是他做了官,若是他权倾天下,谁敢欺到杨家头上?谁敢杖责他的阿爹?
杨山哪里舍得听儿女悲哭,挣扎着要抬起身,挨个摸着儿女的头顶,勉强笑着,“你们哭什么,阿爹原先给官家挖水渠的时候还把腿划过半尺长的口子呢,这点小伤不碍事,过几日就好了。倒是你们在家没害怕吧?阿爹回来了,都别怕!”
杨柳儿死死咬着嘴唇,低头蹭着父亲粗糙的大手,眼泪无声砸在黄土地上,溅起一个个泥花儿。
只有渴过的人才知道水的甘甜,前世忍受太多的孤单漠视,没有人能理解她是多么珍惜家人的疼爱,这几日她担心的狠了,甚至抓着头发拚命想炸药的配方,若是父亲和兄长们有事,她也不活了,一定要炸翻钟家报仇雪恨!
“好了,外边风凉,赶紧进屋去说话吧。”闻讯跑出来的程大娘眼见一家人哭成一团,也是抹着眼泪赶紧招呼,末了又喊了杨田,“快去看看大妮,她在后院呢。”
杨田也惦记着媳妇、孩子,拍打一通身上的灰土就奔去后面了,而杨志、杨诚抬起父亲,陈家舅兄护在一旁,众人簇拥着进了院子。
杨柳儿抹了眼泪,下意识落后一步,扭头去寻连君轩,就见他站在马车的暗影里,眼神明明灭灭,不知为何让她有些心慌,于是赶紧喊道:“连大哥,快进来啊,我要做饭,赶紧帮我烧火!”
一句话再平常不过的话,在将散未散的村人听来有些无礼,即便再熟悉,也没有抓了客人做活的道理,但连君轩的眼睛却立时亮了,应了一句就大步跟上去。
魏春嘱咐两个车夫先行回城,明日一早再来接人,可一回头,望着一前一后走在青石甬路上的少男少女,忍不住叹了气……
红通通的灶火烧起来,热油烫着肉片的滋拉声响起,灶间很快就盈满了饭菜的香气。
连君轩抬眼看了看忙碌的杨柳儿,与先前相较起来瘦了许多,脸色也更苍白,湖蓝色的挑线裙子因方才跪在地上而沾了点点黄土,惹得他心底狠狠抽痛,他沉默了半晌,想起她往日一边念叨一边替自己掖衣襟的模样,鼻子里又添了几分酸涩,终是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猜到了?”
杨柳儿拿着锅铲的手一顿,须臾,继续翻炒着芸豆和腊肉,低声应道:“只是觉得这祸事来的奇怪,我们杨家只是个小小庄户人家,恐怕还入不了那些人的眼,除了……被迁怒!”
闻言,连君轩头垂得更低,想起连强从皇都捎回的那些消息,他紧紧握住手里的树枝,猛然扔进火堆,眼见烧成灰烬才勉强提起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家,若是你恼了,我以后就……”他想说再也不来杨家,但唇舌却像粘了怪树的汁水,怎么也张不开。
杨柳儿麻利的盛了菜,一边添水涮锅一边应道:“若我说不怪你,那是假的。毕竟我阿爹因为这事挨了板子,我嫂子没了孩子,我大哥也被下了狱,如今虽说都回来了,但其中凶险怕是说也说不完,出一点差错,许是我们杨家就家破人亡了。但先前你帮过我们家里很多忙,我相信我阿爹和兄姊都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再说坏人是坏人,你是你,不能把坏人的错都推到你身上。”
“小妹说的对!”杨诚洗漱完了,正好走到灶间外,闻言也是出声应道:“师弟无需自责,回来路上我就想同你说了。你是你,连家是连家,我们家里得你帮扶许多,既然同富贵,当然也要共患难,至于那些欺了我杨家的人,总有一日我要亲手讨回来!”
“师兄。”连君轩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抱住他哽咽难言。
去年冬日里,他满皇都胡闹,博了个浪荡子的名号,就是为了逼着祖父答应他分家出门,长留甘沛,顺带也让那些把他视为眼中钉的人安心。
他不抢不夺,只想娶心爱的女子过平凡又温暖的日子,可是这样卑微又渺小的愿望,那些人都不愿意成全,抬脚间就被踩得细碎!
他到底欠了他们什么?他凭什么要这般容忍?他不服,不服!他要变强,他要权势加身,若是不能护着心爱的女子,不能护着亲近之人,他算什么汉子?
像是知他此刻心中所想,杨诚抬手拍拍连君轩的肩膀,扭头望向门外暮色浓重的天空,另一手也紧紧握成了拳……
杨柳儿在一旁想起这些日子的煎熬焦急也是心酸,可她强忍着眼泪,嘻笑道:“好了,二哥你快去忙。连大哥还得帮我烧火呢,我再炒两个菜就开饭了!”
连君轩和杨诚闻言也觉抱在一起有些别扭,赶紧分开来,不由尴尬的笑了。
知道这两人许是有话要说,杨诚从善如流的离开,待灶间只剩他们二人后,连君轩蹲身烧火,随口好奇问道:“柳儿,你怎么想到要让魏春到处撒状纸?”
杨柳儿还不知道其中原委,闻言就追问道:“怎么了,这办法管用?”
“何止是管用,简直就是救命法宝。”连君轩也顾不得烧火,连珠炮似的把先前之事讲了一遍。
他们赶着连家的马车一路奔去府城,路上车轴断裂耽搁了,等赶到府衙门前时已晚了大半日,杨山已在街上寻人写了状纸,敲响了鸣冤鼓。
民告官,未接状纸之前就要先打三十杀威棒,两人眼睁睁看着杨山半身血淋淋躺在府衙门前。当下忍着心疼,摘了身上所有玉佩和荷包银钱打点差役,总算把人先抬去医馆,案子也拖到第二日开堂。
当晚,魏春也赶到了,见未来岳父受伤也是怒发冲冠,雇了众多乞儿在城里各大酒楼、茶馆门口撒状纸。
原本连君轩和杨诚还觉有些胡闹,生怕钟家狗急跳墙,结果当晚就有人找到客栈拜会,一亮身分,杨家人差点没喜疯了,来人居然是朝廷的巡风使!
接下去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巡风使的职责就是闻风奏报,况且当今皇上又对世家的势大多有不满,钟家欺压百姓的奏折一递上去,就算最后查明有误,想必皇上也不介意借着这个由头敲山震虎一把,因此问清楚来由后,巡风使当晚就写了奏折,快马让人送去皇都。
知府衙门本就是地头蛇,消息也灵通,这边巡风使刚同杨家人见面,那边府尹大人就变了脸色,一句身体不适就把钟管事连人带重礼都从后门送了出去。
第二日升堂时待杨家人也极客气,惹得传唤而来的钟管事变了脸色,虽然他矢口否认强买杨家庄园,又反咬杨家讹诈不成,行凶伤人,依旧被扔下了大牢候审。
没几日,皇都就有官文快马送到府衙,钟家恶奴打着主家旗号欺压百姓,按罪杖毙;甘沛县令管束下属不力,致使衙役为虎作伥,罚俸一年,以观后效。至于尽忠尽职的巡风使,因上报有功,调职回皇都。
历时大半月,杨家终于保住家产,而钟家赔上一个管事的性命,不论是谁,看上去都是杨家胜利,但若不是杨山舍命告官、杨柳儿想起撒状纸,利用舆论这一招,以及杨诚和连君轩拿头上功名作保,更别说他们好运气的遇到巡风使,杨家这会许是被人家吃干抹净了。
若说还有什么意外,就是那钟管事被杖毙时喊出的几句话,虽然语焉不详,但杨家人却也猜得出,这场祸事追根究柢是出自皇都那位连家大少爷的手笔。
原因很简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君轩是那座城门,而杨家就是被煮沸的鱼……
杨柳儿从头听到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能叹着气,拍了拍连君轩的肩膀,“别想太多,都会好起来的。”
连君轩点点头,低头往灶堂里又添了两根树枝,应得声音极轻……
若说苦难打击好似狂风暴雨,那少年的野心就是春日里的草芽,被践踏的越彻底就越长得旺盛。
不说杨家这里雨过天晴,一家团聚,只说皇都这半个月来表面看去也是风平浪静,但暗地里的争斗交易从来没有片刻停止。
发往甘陇府衙的一纸官文,每个字都是权力倾轧的结果。
大将军府里,这一日午后也接了客人进门,钟尚书领着个青衣小帽的书童,端了一盒玉石棋子来找连老爷子下棋。
两只老狐狸,黑白两色棋,落子如雨,不到半个时辰,连老爷子就吹胡子瞪眼的扔了棋子,恼道:“钟老头,这玩意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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