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道:“陛下打算立后。”
上官望着我,半晌无言,似乎怔楞住,末了道着:“将军既然知道还要这么做,想必是有自己的主意,只是情满易伤,此番寒了陛下的心,将军再想回京就难了。”
我摇头笑了笑,“这里早已不是我想待下去的地方了。”
环视勤政殿,与记忆里别无二致,九重帷帐迎风自摆,明黄的软纱,朱红的画壁,日光斜斜,熏香冉冉。
我转身漫步出勤政殿,淡然道:“我做过太多错事,想来今日这事算是我做的最有良心的一件,且我福薄,受不得皇城凛然正气,早有择一偏僻乡野处安身立命的打算,如此看来平江尚算佳选,边陲之地远离朝野,或许还能让我多活两年,给我老爹多烧两年香。”
郑伯的家小都在京城,便留下打理寿王府,其余人跟我迁去了平江。
送行,赴任,赶路,一晃就是半个多月。
刚到平江时,琉璃水土不服,整日恹恹的,我看着她病歪歪的模样,越发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好多了,想来子陵求来的上上签当真灵验,我这半年来身子康健,鲜少再病卧。
边关的晗老将军与我是旧相识,他离任前隔三差五来找我喝酒,闲暇时一起游山玩水,时光悠悠而逝,边关日子平静,偶有故友来访,清平度日。
琉璃病好以后开始在府里忙活,我有时望着她发呆,她在将军府耽搁的太久,想来该给她许配人家了。
我觉得下半辈子,应该是扎根在平江了,然在平江初来乍到,便托晗将军的夫人留意与琉璃年龄相宜的男子,万一我有天一命呜呼去了,琉璃也能有个依靠。
下元节将至,邻近州县的官员相约平江藩篱镇留仙楼,给我也递个了帖子,我和晗老一起去喝酒过节,觥筹交错,人头攒动,似乎看见了姜礼。
他一身琥珀色的衫子立在门外向里瞧,手执折扇,微敛着眉。
我与他目光相接,举盏遥敬一杯,姜礼的眉敛的更紧,昏黄的光印在身上,与他的衣衫恍然一色,三个多月未见,俊俏模样憔悴了些。
他大约没想到他憔悴了我却在平江过得挺滋润,故而冷笑了声,半晌转身下了楼。
我放下杯子追出留仙楼,在大街上望了半晌没找见他,正失落返回去,路过小巷子口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他确实憔悴了,离得近了,感觉越甚。
我去扯他的手,姜礼紧拽着,像是生怕我跑了,把我往巷子上按住,凑了过来,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你刚才是在找我?”
我方才跑了半晌,上气不接下气,微喘着:“你来平江是来找我?”
姜礼面无表情的回道:“是。”
“那我也是。”
时约傍晚,街市上行人无几,耳边静悄悄的,姜礼慢慢松开我手,与我对视着:“我刚才在想,如果你没追出来,我就死心了。”
他说的不紧不慢,调子不高不低,恰是平素最淡然的语气,眸子却深情的很,让我不由怔住。
我不禁笑起来,“难道明明看见你还要装作没看到?”
姜礼跟着浅笑,眉目舒展,很有些容姿摄人的味道,我使劲晃了下脑袋,抬头看着天,小小的巷子里只能望着一角,好像心里也被这一角圈住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刚到。”
“哦。”
“走。”姜礼牵起我的手,“我还没吃饭,你跟我一起去。”
我触到他指尖猛地一缩,姜礼看在眼里,轻笑起来:“你怕什么。”
我是有点怕,很怕他是个幻象,轻轻一碰就碎了干净,可是被他牵住时姜礼的掌心是热着的,我常年手足冰冷,被他一暖,顿时不大想撒手。
他很是随便的找了个摊子吃面,我坐到他旁边,疑惑的问:“京城和平江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你出来就没人抗议?”
平江的面食大多是干拌的,切细的面烫熟浇上浇头,姜礼拌着面,闻言淡淡一笑:“是费了不少功夫,现在看来,很值得。”
他吃东西一贯细嚼慢咽的,不知是否饿了的缘故,风卷残云般两三口吃完,我诧异看着他,姜礼眉眼含着笑,今天的心情仿佛很不错。
我问道:“你笑什么?”
“此行了却一桩心事。”
我不明所以,“什么心事?”
姜礼把空碗放了下,仍是浅笑着的模样:“我一度奇怪你到底怕我什么,现在看来该是我的身份让你不自在了。”
我闻言微怔,尴尬言道:“或许吧。”
我望着他侧脸,姜礼浅笑时候不自知的勾人,眉眼水韵,婉转流光,兀的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他在平江待了三天,我带他游山玩水,末了送他回京,姜礼叹了口气:“我在京城等你,你若是想回京了就给我写信。”
我颔首:“我会的,你保重。”
姜礼走后的半个月,晗将军的夫人给琉璃物色了一户好人家的公子,打他这辈往上数祖宗几代都是读书人,乐善好施在当地颇有名望。
琉璃去看了一眼,晗夫人问她意见,琉璃淡淡道:“谢夫人好意,琉璃不喜欢。”
她却不说是哪里不喜欢,只闷着头绣花,半晌把晗夫人晾在了那儿。
不几日晗夫人给她又介绍了个武将世家,那户人家和晗家是世交,长子还未婚配,言辞间很中意琉璃,想和她单独见一面。
琉璃和他约了时间,却爽了约,害人家在茶楼等了一个下午,晗夫人给人赔了不少不是,回来后晗夫人与我辞了这差事,委婉道:“琉璃姑娘恐怕有自己的主意,将军且留在身边两年,待她回心转意了老身再给她说合。”
我连声抱歉,送晗夫人出门。
琉璃在房里绣花,我敲了门进去,她忙把针黹放了下,颇有些局促的站了起来,紧张兮兮的望着我。
“你继续忙你的,我就看看。”
她缓缓坐下,我绕到琉璃身后,她手里玉兰花样帕子才绣了一半,大致的模样已经出了,委实心灵手巧,我赞了两声,琉璃莞尔一笑,手上活计不停,淡淡道:“王妃喜欢玉兰,王爷喜欢柳枝,林大哥喜欢红梅…也有绣给将军的。”
她从绣好的筐子里找出一条做好的帕子递给我,帕子上紫薇花醒目,我道谢接过手。
琉璃浅浅笑着,坐在那儿就成了一幅画。
我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她说的那些人在她眼里都还活着。
琉璃没有解释为什么不愿意成亲,我也没有再提,时光匆匆,在平江还差一个月就待了半年。
我觉得以后的日子也会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了,然边关告急,支援赤月的辽丹举兵攻破平江城,我和晗老将军携军抵御,被围在葫芦山。
突围不出,唯有困坐等死,在山里困了十几天,没水没粮,大家被饿的所有人靠在一起,目光怔怔的看着洞口。
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很多人饿死了,晗将军为了鼓舞士气把自己当年的风流韵事拿出来翻了新添加了诸多个人主义色彩乱讲了一通,一片哄笑声里,晗将军咳了数咳,卧倒在石头上,看着天际的火烧云。
我也学他的样子,装作深沉的看向远方,夕阳耀眼如火,烧遍了半片天,灼热的光扑在脸上,一望无涯。
从这里望过去是京城的方向,不知道姜礼现在在做什么,他说要等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真想告诉他,不要等了。
入了夜,荒凉山头有狼在叫,繁星与新月隐在云端,我在心里藏了一个人,如云隐月般藏了许多年,未曾和任何人说起过。
我把他说给晗将军听。
晗将军听完发誓不会说出去,我饮尽最后一口酒,满意的闭上眼,这种感觉像是一根埋了很久的刺终于连根拔起,留下一个溃烂了很久的伤口,仿佛只要痛过这最后一阵,以后就再也不会痛了。
尽管也不会有以后了。
耳边响起敌军厮杀的声音,火把映天,亮如白昼,我被士兵晃醒,半晌勉强睁开眼,眼前的士兵激动万分的说着:“将军快醒醒,周将军突围来救我们了!”
我心间一喜,去推身边的晗老将军,老将军花白胡子遮了半张脸,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方推了下他的肩膀,他便直直倒了过去。
士兵跑过去把他扶正,探了鼻息,骤然放声大哭,擦了脸把老将军背了起来,哽咽着:“晗将军,我带你回家去。”
周将军携军在敌军的包围圈打开了一个口子,我们从开口处急速撤出去,耳边的厮杀声渐渐远了,一路下了山,到了山脚。
耳畔又响起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动。
我回首望过去,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我们这福报与旁人相比特别了点。
葫芦山地处偏僻,木少林稀,近日几场大雨没有多大动静,今夜突发奇观,一没下雨二没下雪,骤然山洪暴发,这山崩地裂之势便是泥石流滚滚而来。
被泥石流卷进去前,我最后想着,别人再也不用担心我去祸害姜家的河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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