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覃记得那制书上载的明明白白赎地皮只花了五十两银子,也知道韩复这狮子大开口,是要吓唬退她,遂答道:“锦衣卫的制书上说是多少两,那自然就是多少两,侄女按照锦衣卫给的制书给您银子即可。”
韩复没呈想韩覃会这样答他,一时间竟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制书上写着五十两,若果真韩覃只给他五十两,难道他就轻易把院子给她?
亏得韩清急智,此时笑着站了起来,走到韩覃身边挽了她的手道:“好姐姐,瞧瞧您糊涂了吧。父亲往锦衣卫赎您家的宅基地,哪里能只花了帐面上那点银子?从镇抚使到指挥使,无一不要打点,这一路打点下来,至少要五百两银子,所以,若你只给五十两,那我爹可就亏大了。”
韩复心里连赞自己女儿够聪明,心道五百五十两,就凭太原府韩家两个穷夫子,是无论如何也掏不出来的。心里正自暗乐着,便见韩覃非但面不改色,反而唇角带起了笑:“既叔父打点了五百两,侄女将那份银子补给叔父就是,如此咱们是否就可以划宅基地了?”
这一句话把高氏都给惊的站了起来。要知道当年她和韩复趁火打劫,五十两就弄来了韩兴家当值上万两银子的宅基地,又花了许多人工开湖种柳,所付出的远远不五百两。这韩覃一口应下五百五十两,难道就叫她弄走值几万两银子的地皮?
她也跟韩复一样,仍还想用银子来压韩覃,遂也捉住了韩覃另一只手道:“覃覃,五百五十两,只是咱们在锦衣卫花的。那院子里如今的人工湖,各色花卉垂柳,一千两银子不止,你们姐弟也是穷家孩子,把它赎回去做什么?好好在我家吃着住着,攒那银子做嫁妆呗。”
韩复索性也一拍手道:“往后你们姐弟就在我家住着,宅子不宅子的话,以后也别说了,咱们就是一家人,就这么定了。”
他边说边给韩清使眼色,也是怕韩清再提个价出来,若是韩覃仍这样面不改色的接下,自己就不好再往上加价。
韩覃当然也没有想过宅基地能那么好讨要,可她如今重又装回个大姑娘,要耍泼又不好耍,正自愁眉着,便见外头巩兆和走了进来。他如今贴身跟随唐牧,在朝中自然人人都认识。韩清先就站了起来,清清脆脆喊道:“巩叔叔!”
她连蹦带跳,笑着起身到巩兆和面前行礼,行完又到韩复面前,凑唇道:“那日到唐侍郎府上,还多亏这巩叔叔一路照应。”
韩复与唐牧同朝为官,巩兆和又是唐牧的贴身随从,他自然能认得。他以为是唐牧突然热起了韩清的婚事,自来高嫁低娶,此时一边暗诽唐牧派人来的不是时候,一边也转身坐到了圈椅上,清了清嗓音,摆出个十分威严的老泰山形样来。
巩兆和一笑过韩清,在韩复面前行了拜礼,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韩复道:“韩少卿的已故堂兄韩俨,与我们二爷是忘年之交。他听闻韩俨膝下两位遗孤到京,特书信一封给少卿大人,叫您看着安顿这两个孩子。”
唐牧如今奉御旨在查高瞻,而高瞻又是韩复妻子高氏的哥哥,两家是亲的不能再亲的亲戚关系,就算韩雅这个向来少沾外事的大姑娘,都知道此事。听闻是唐牧带来的信,不但韩清,就连高氏与韩雅都一同站了起来。
韩复犹还有些怔住,顿了片刻接过信展开,在夫人与两个女儿的目光注视下皱眉看着,看完抬头对着巩兆和笑了一笑,又问韩覃:“你打算给我多少银子?”
韩覃方才也一直在看韩复的脸色,因见他一直面色阴沉,此时在猜唐牧信中究竟说了什么,心里也是打着鼓。再听韩复这话的意思是准备要给她地契了,便有些会意,只怕这叔父原本根本就没有打算要还她家的院子,直到读完唐牧的信之后,他这才真正打算把院子还给韩覃了。
韩覃心里估算了片刻道:“我赔叔父的人工湖工钱,也给叔父锦衣卫那五百五十两,总共一千两银子,您看如何?”
韩复回头见巩兆和一身夫子服站在下首十分温和的笑着,闭了闭眼道:“随你,就这么办吧。”
韩覃自怀中掏出早准备好的银票奉给韩复,随即问道:“不知叔父何时有时间,咱们到顺天府划档过户,把宅基地划到我与柏舟名下?”
韩复摆了摆手道:“明早吧!”
*
目送着韩覃与巩兆和离去,高氏肥肥胖胖不停的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尖声叫道:“唐牧不过一个三品官儿,多大的面子竟就叫你答应了韩覃?她万一填了咱们的湖,那风水可不就破了?”
关于把韩覃家的院子挖成湖做风水局的事儿,是只有韩复与高氏才知道的秘事。当年还是两家人的时候,韩兴府上一直人丁兴旺事业顺遂,但韩复这一府却孤单伶仃剩了他一根独苗,而且几番读书不能中举,最后还是韩兴托人找关系,让他到光禄寺去做个采买。
而他也正是靠着光禄寺的采买巴结宦官们起家,才有的今日这份家业。
当年有个善看风水的大师叫韩复请到自家,那大师一看之下,便直言韩兴家的院子风水极好,若是能挖坑聚水,至少能保得一家三代鸿运享通,富贵齐天。所以韩复在买下韩覃家的院子之后,便请人挖坑、筑石、引湖水添湖,将韩兴家的院子整个儿挖成了一片湖。
当然,在这之后,他确实到如今一路官运享通,从一个小小的采买一步步做到光禄寺少卿的位置上,掌管整个皇家的采买。至于富贵,那不用说,银子若是自己长腿,这些年都能成堆的往他家涌。
正所谓泼天富贵,也不过他如今这样罢了。但这风水局却是个秘事,就连韩复本人,也闭紧嘴巴从未跟人提过,连他最疼爱的小女儿韩清都不知道这事。他听夫人高氏大喇喇吵嚷出来,劈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蠢妇!唐牧如今正在查你哥哥高瞻,清儿那天夜里去求他他都不肯帮忙,但是他信中说,只要把韩兴的宅子还给韩覃姐弟,他就肯帮你哥哥脱罪。老子这是舍自己的家财在帮你娘家,你还敢说这种话!”
高氏挨惯了韩复的耳光,当着三个孩子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破罐子破摔骂道:“若不是我哥哥,你一个穷光蛋能有今天?他从辅臣的位置上掉下来了能有你的好儿?你不是在帮他,你是在帮你自己。”
韩雅不爱看父母吵架,起来转身走了。韩贡待鸟比父娘更亲,也提着鸟笼子走了,独留下个韩清替高氏揉脸舒胸。韩清替高氏舒了半天的胸,温言劝道:“母亲,你整日的挨打,总不能老是怪怨爹爹不肯疼惜你,你也该反醒反醒自己。那府二姐姐头一天上门,连柏舟都不带,这本就是无状的事情,你不跟他说这事儿,反跟他吵嚷起舅舅来。就算舅舅有天大的恩情,你成日张嘴闭嘴的说他也烦了是不是?若要我说,你有这闲心,倒不如好好探探那府二姐姐的来路,她才入京就有一个三品大员家的官家亲自登门说情送信,这事儿才叫诡异了。”
高氏嚎道:“是你爹不近人情,那就两个阿物儿,就在咱家隔壁住着,就算唐牧的管家上门送信又如何?父辈的恩情能抵得多久?说白了,你父亲仍是嫌弃我,时时儿的要借故发作发作!”
韩清见自己的娘也愚昧不可教,也气的摇头叹气的走了。她前些日子还去过一回唐牧府上,在她映响中,唐牧那个人可不像是会为了一个故交就特意巴巴派家人上门送信说情的人。但这些事情与自己的母亲蠢货高氏商量不得,若说起来,还得要跟她的干爹陈九商量着通气才是。
高氏哭够了醒悟过来,见一家子人都散了,招方才那黑脸婆子过来道:“隔壁府上那个丫头,几句话就弄走了我的院子,这么着可不成,想办法给她们弄点不痛快去。”
*
韩覃去年一冬在小炭窑上挣得近两千两银子,此时刨去给韩复的那一千两,她还有一千两银子够周转。
几人在西边角门上临水的三大间安顿下来,芳姊一人便撑揽了擦洗收拾家具并屋子,做饭的家务。韩覃请来两个山工,沿那人工湖岸亲自找出当年分府时所砸的地砖来,再到东城外的鸽子市上雇来几个山工,先要把两府间的院墙砌起来。
次日一早,韩覃早晨起来见柏舟正在外拿着根手指叩牙,忙入屋自自己奁中翻出替他备的马鬃牙刷来,开罐儿蘸了些茯苓青盐膏子,自己边刷边教他:“京城里的人可不兴拿自己的指头叩牙,你往后得学着点儿,要拿马鬃牙刷轻轻的刷,否则到了学里,要叫人笑话。”
两人正弯腰刷着,芳姊自门外跑了进来:“表姑娘,我瞧见隔壁老爷的小厮华秉刷完了马,此时正在套车,只怕隔壁老爷要去上官衙了。”
韩覃涮完口回屋将一叠子的制书公文递给柏舟,自己亲自替他套好了衣服,一路往外推着:“咱们这个隔房叔叔的脾性我还记得一些,他是个最喜欢拖事儿的人,虽说昨日答应了要给咱们地契,但到顺天府衙改底策的事情,只怕他要推过一天是一天,走,咱们找他去!”
这兄妹两气喘嘘嘘跑到韩复家那白玉围栏的大照壁外,便见几个随从垂手躬腰候着,两排威风凛凛的差役跟着,这光禄寺少卿早上上衙的派头倒是十分的大。韩覃远远见韩复自大门上出来,笑嘻嘻上前,声音响响亮亮儿叫道:“侄女给叔父问安!”
柏舟也随即撩起袍子就跪:“侄子柏舟,见过叔父!”
韩复的心,正与韩覃想的无二。虽说答应了给地皮,到顺天府改底档换房契地契,但他今天推一推,明天耽一耽,说不定推上三五月,这两个小麻烦就能被处理掉,到那时还需要过什么地契。
韩覃将自己从唐牧处收整来的,锦衣卫联同六部联合所发的那份公文递给韩复。她站远敛衽行了一礼道:“这些年多谢叔父替我们打理着院子,昨儿侄女出门后与唐府巩叔叔相谈了两句,听闻他说您今日正好休沐,恰是往顺天府办理房地契的最好时机。侄女想着叔父也位列九卿,忙的什么一样,所以不敢再更改它日,今日就让柏舟与您一同去,可好?”
今天确实不逢韩复休沐,而他也正是为了要躲韩覃兄妹,才早早儿的准备出门。这时候叫韩覃与柏舟两个堵在自家门上,大清早的,门前又是大街,人来人往瞧见甚是不光彩。而韩覃又还笑的十分好看,两只眼睛盯着他,身子时时晃动堵着他。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夺门而逃吧。
韩复鼻哼着不满,脸渐渐儿往下拉着,终归敌不过韩覃的笑脸,伸手接过那一叠公文道:“那就走吧,早办早了。那本是一处荒院,我也不知填了多少银子进去才有今天的形样,可在覃覃看来,倒是叔父我占了你家院子不肯给了,是不是?”
这话半开玩笑,半怒半调侃。韩覃目送韩复上马车带着柏舟走了,舒了口气回头笑对芳姊说道:“走,咱们今儿继续请山工们来砌墙!”
*
高氏在自家院里还未晨起,听着外头叮叮当当吵个不停,唤了那黑脸婆子到跟前,问道:“华妈妈,谁在外头吵吵闹闹?”
华妈妈拍着双手哎哟着叫道:“夫人哎,隔壁已经开始砌墙了,砸砖砸石头灰尘扬的到处都是,更别提吵个不休了。”
高氏心中腾起一股子的火,捉着华妈妈的手下了床,披上衣服一路到外头,便见果真她那碧滟滟一湖的水边上,韩覃正带着几个山工在背石头搬砖,显然是要砌围墙了。高氏没什么城府,远远喝道:“这些下三滥又脏又臭的都是打那儿来的?竟然在我们府里就闹腾起来了?华安,给我把他们都捆了扔到顺天府衙门里去。”
这些山工们只是雇来砌墙的,远远见韩复府上的下人们提棍扛刀就围了上来,连忙扬高了双手叫道:“夫人哎,全是这二姑娘雇了我们来做活计,既你们府里有事非,我们走既可,怎能银子挣不脱还捞一场打?”
韩覃自幼就知道她这个叔母没什么城府,乍乎乎是个听风就是雨的性子,眼看着一群山工哗啦啦全跑了,而高氏身后围着一群仆妇家丁,全然是要闹事的样子。遂耐着性子解释道:“叔母,叔父与柏舟已经去顺天府过户户籍了,这两宅分界的砖,也是当年咱们先辈们分府时所埋的青砖,上面都写着年月时日,你若嫌吵,我勒束工人们声音小些即可,你却不能再赶走我的工人。”
高氏给华妈妈使个眼色,华妈妈尖声笑道:“奇了怪了,二十不嫁的老姑娘带着一群脏脏臭臭的男人在这府里勾勾扯扯,竟还有理了一样?”
口出脏话又赶她的工人,这就是胡搅蛮缠了。韩覃冷眼见高氏慢慢往边上躲着,她身后忽而钻出个丫头,怀中抱着盆冷水,转眼之间已经朝她泼洒了下来。韩覃躲的急,并未被泼着,那丫头却也怪笑起来:“哎哟,二姑娘,我这盆竟没长眼睛,水若泼到您身上了,我跟您说句对不起。”
高氏再往旁边闪,嘴上还怀着一丝揶揄的笑,另一个嬷嬷拿着把扫帚,忽而一扫帚拢过来,满地的尘土便扫到了韩覃身上:“哎哟,二姑娘,我这扫帚竟没长眼睛,把土扫到了姑娘身上。”
韩复自韩俨一府衰败之后,行了滚滚的十年好运,而高氏的姑母从后宫一个不得宠的妃子一路跃到皇太后的位置上,高瞻自己也从一个五品言官一步步到如今内阁辅臣的高位。这泼天的富贵与享通的好运并没有让高氏修身养性,反而给她惯出一个看谁都像奴才,待人如待猫狗一般的性儿来。
喜欢,也是逗猫逗狗式的喜欢。轻贱,也是对待猫狗似的轻贱。
韩覃手中本还持着戳地青砖用的煤钩子,她见高氏身后围站的仆妇下人们竟皆笑的前仰后合,照准那华妈妈的胸膛一钩子就戳了过去,随即亦学着她的声音叫道:“妈妈,我这钩子也没长眼睛,可戳疼了你?”
那下人中有个是这华妈妈的儿子华安,见自家娘受了欺侮,直愣愣冲上来就要撕韩覃:“你竟敢打我娘?”
高氏犹还抱臂站在远处笑着。她这是照准了韩覃与柏舟两个无长辈的孤儿孤女,要趁柏舟不在,当众给韩覃个羞辱叫她吃个暗亏。
但这华安还未冲到韩覃面前,忽而芳姊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伸脚一勾,将华安勾趴在地上,也笑着说道:“哟,我的脚竟没长眼睛,可摔疼你了?”
华安爬起来就与芳姊对打到了一处。她也不过十几岁的姑娘,力大手狠,几下撂翻了华安犹还不够,捏着拳头问道:“谁还要上来与我打?”
高氏气的手抖,摇着身边的丫头骂道:“反了反了!才刚刚进府一天就又是打人又是杀人,华安,你快给我报到老爷任上去,就说隔壁二姑娘纵奴性凶,要杀我们家的下人!”
芳姊转身替韩覃拍打着裙子,低声道:“表姑娘,往后这些动手支脚的事儿,您只管教给我即可。您是大家闺秀,这些事情上不好与那些泼皮们直接动手的。二爷将我指给你,也正是怕您在这方面吃了亏。”
韩覃这才算是明白了,芳姊虽面粗而憨,但手脚功夫好又生的麻利,唐牧许也是怕她到了韩府后要受这高氏的欺侮,才特意指派她来照顾自己。
*
光禄寺在皇城以东的东华门外,韩复是光禄寺少卿,出入皇宫只需要出示令牌即可。他早起带着柏舟过户完地基就进了宫,一直在文华殿外等着,不一会儿陈九匆匆行来,远远就皱眉问道:“我如今随身伺候皇上片刻不能离,若有事也自会去找你,你怎能无事找进宫来?”
韩复凑近陈九,低声说道:“我家昨日来的那个韩覃,处处透着些诡异,我来不过是想问你个准话儿,她究竟何方神圣,果真与那唐牧有没有勾扯,我能不能动她?”
陈九虽然心机多,但到如今也猜不透唐牧的心思。按理来说,唐牧若果真喜欢韩覃,应该就养在怡园中做个禁脔才对。可他如今大张旗鼓把她送出来,又送到韩复府上,还备送着嫁妆,像是要找人发嫁一样,又不像是果真爱她的样子。
他四顾身边小太监们皆站的远远儿的,却仍还是压低声音对韩复说道:“那就是个阿物儿,你早些寻房人家嫁出去就完了,记得越早越好。至于唐牧那里,你别花心思去揣摩他的心思,连我都猜不准,你如何能猜到?”
韩复点头,见陈九转身要走,又一把拉住了他。陈九左右四顾弹开韩复的手:“这是宫内,韩少卿能不能也检点着些?咱家整日叫皇上挑着刺儿的骂,说咱家结党营私,构结同僚,贪污索贿,若再叫人看着报到皇上那里,咱家又得挨一回骂。”
韩复缩回手,又低声问道:“唐牧究竟有没有心意?我家清儿才十五的小姑娘,犹还嫩的什么一样,他要大清儿十一岁,我也是看上他那个人的前途,但他也不能这样爱搭不理。难道果真要我将姑娘吹吹打打给他送到唐府去?”
要把韩清嫁给唐牧的事情,陈九就如媒人一般,此时正在两边拉拢。毕竟于韩复来说,唐牧虽是个好的选择,却并不是最好的。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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