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

第83章


  檀棋急道:“张都尉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勾结外贼!”李亨误会了她话里意思,以为两人有私情,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家公子的下落,这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吧?”
  檀棋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面色涨红,立刻跪倒在地:“我不是为他,亦不是为公子,而是为太子与长安百姓安危着想。蚍蜉这样的凶徒,唯有张都尉能阻止。”
  “哼,姑且就算张小敬是清白的吧。碰到这种事,恐怕他早就跑了。撤销不撤销通缉令,又有何意义?”
  “不,张都尉不会放弃!他所求的,只是通行自由,好去捉贼。”檀棋抬起头,坚定地说。
  李亨把手一摆:“一个死囚犯,被朝廷通缉,仍不改初心,尽力查案?这种事连我都不信,你让我怎么去说服别人?”他说到这里,口气一缓:“我等一下去找李相,只希望靖安司能尽快找到长源,其他的也顾不得了,大不了我不去做这太子。”
  他自觉情真意切,可檀棋内心一团火腾腾燃烧起来,真想把酒泼过去。外面那些人为了长安,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可太子反反复复纠结的,却只是这些事。
  “那些蚍蜉,还在逍遥法外。阙勒霍多,随时可能会把整个长安城毁掉啊!”檀棋的声音大了点,引得附近的宾客纷纷看过来。李亨眉头一皱:“噤声!让别人听到怎么得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管了。”说完他把酒杯往案子上一磕,鼓鼓地生起闷气来。
  被一个家养婢女咄咄相逼,太子觉得实在颜面无光。全看在李泌的面子上,他才没有喝令把檀棋拖出去。
  檀棋跪着向后蹭了几步,肩膀颤抖起来。太子似乎已决意袖手旁观,这让她彷徨至极。她的身份太过低微,太子不管,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左右局势了。
  等一下,还有一个办法。
  “直接面求圣人?”
  檀棋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得有多疯狂?可她抬起脖颈,向太子上首看去。天子就在不远处的燕台之上,距离不过数十步。如果她真打算冲到天子面前,此时是最好的机会。檀棋知道,冲撞御座是大罪,直接被护卫当场格杀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能让天子知道,此时长安城的危机迫在眉睫。
  “不退,不退,不退。”大望楼的灯光信号,在她的脑中再度亮起。
  檀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本是孤儿,若非李家收养早就成了饿殍。这个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本也无可留恋,也就无可畏惧。檀棋相信,公子碰到这种事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至于那个登徒子……一定也在某处黑暗里奋战吧?
  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从不把檀棋当成一个有着美丽躯壳的人俑,都相信她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
  现在正是证明这一点的时候。
  檀棋向李亨叩头请退,然后背靠身后云壁。
  这里的所有墙壁,都用轻纱笼起,上用金线绣出祥云。有风吹过阁窗,轻纱飘动,便如云涌楼间一般。所有的宫中侍女,都会披一条相同材质的霞帔,无事时背靠云壁而立,飘飘若天女。
  檀棋贴着云壁,不动声色地向前靠去。她轻提绦带,好让裙摆提得更高一点,免得一会儿奔跑时被绊倒。
  勤政务本楼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天子与诸臣欢宴的场合,因此整个地板并非平直,而是微微有一个坡度。天子御席,就在坡顶,放眼看下去,全局一览无余。在这道坡的两侧,则是侍女仆役行菜之道。宾客更衣、退席亦走此道。
  今日是节庆,天子以燕弁服出席,以示与臣同乐,是以四周也没有帷障,只用悬水珠帘略隔了一下。檀棋沿着这条道缓步而上,隔着熠熠生辉的珠帘上缘,能看到那顶天下独一无二的通天冠,连上头的十二根梁都数得清楚。
  从这个位置到天子御席,之间只隔了一个老宦官和两名御前护卫。她只消突然发力,便可在他们反应之前冲到面前,不过只有喊出一句话的机会。
  这一句话至关重要,檀棋在心中酝酿一番,强抑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准备向前迈去。
  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檀棋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头戴黄冠,身披月白道袍的女道人,臂弯披帛,手执拂尘,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这女道士体态丰腴,眉目妩媚,双眉之间一点鹅黄钿,可谓是艳色生辉。檀棋脱口而出:
  “太真姐姐?”
  话音刚落,恰好外头更鼓咚咚,子时已到。
  《霓裳羽衣舞》的曲调适时响起,把宴会气氛推向另外一个高潮。
第十四章 子初
  太真见到檀棋,大为惊喜。她在宫内日久,难得能看到昔日故交,
  执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没见到妹妹了,近来可好?”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初。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元载再一次回到京兆府门口,略带沮丧。
  他好不容易逮住闻染,没想到却被王韫秀撞见,更没想到两人是旧识,亲热得很。
  想劫持王韫秀的狼卫,错劫了闻染;想劫持闻染的熊火帮,错劫了王韫秀。阴错阳差两个误会,让这两位女子遭遇了不同的恐慌和惊吓。
  元载对这个原委很了解,所以很头疼。如果强行要把闻染带走,势必要跟王韫秀解释清楚。可这么一解释,所谓“张小敬绑架王韫秀”的说辞就会漏洞百出。
  要知道,闻染虽然是个普通女子,她的事却能从熊火帮一路牵扯到永王。
  闻染不过是个添头,王韫秀却是核心利益所在,针对后者的计划,可绝不能有失。左右权衡之下,元载只能暂且放过闻染,让王韫秀把她一起带回王府。
  为了保证不再出什么意外,元载也登上了王韫秀的马车。闻染很害怕,王韫秀却挺高兴,她一句话,元载立刻就答应了,这说明她的意见在对方心中很重要。
  元载把她们一直送到王府门口,这才返回。他内心不无遗憾,这完美的一夜,终于还是出了一个小小的瑕疵,未竟全功。
  “接下来,只剩下张小敬了。”
  他沉思着下了车,正琢磨着如何布置,才能抓住这个长安建城以后最凶残的狂徒。迎面有两个人走出京兆府的大门,其中一人样子有些奇怪。元载观察向来仔细,他眯起眼睛,发现是一个波斯人,居然还穿了件青色的医师袍。
  长安医馆,历来都是唐人供职。胡人很少有从医者,就算有,也只是私人开诊,断不会穿着医馆青衫。再者说,吉司丞已经下了排胡令,他怎么还能在这里?
  “难道……他是混进京兆府的袭击者?”
  元载想到这里,陡然生警,继续朝他看去。越看下来,疑虑越多。腰间怎么没有挂着诊袋?为何穿的是一双蒲靴而不是医师惯用的皮履?最可疑的,是那青衫污渍的位置。要知道,医师做这类外伤救治,往往要弯腰施救,前襟最易沾满秽物,而这人前襟干净,污渍位置却在偏靠胸下,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一个身高更矮的人。
  元载再看向那个同行者,似是病人模样,衣着并没什么怪异之处,只是脸上沾满了烟灰,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孔。可他的步伐,却让元载很惊骇,几乎每一步,距离都是一样的,整个人很稳。
  只有一种人会这么走路,军人。
  元载联想起来,不止一个人说过,袭击靖安司大殿的匪徒,似乎是军旅出身——难道就是他们?
  他没有声张,这里只有区区两个人,抓住也没意义,不如放长线,看能不能钓到大鱼。元载心里一喜,今晚的运气实在是好得过分,难不成连蚍蜉的老巢也能顺便端了?
  元载悄悄叫来一个不良人,耳语几句,秘授机宜。
  张小敬和伊斯一路走出京兆府,无人拦阻,心中颇为庆幸。
  走到外面,伊斯问接下来如何。张小敬晃了晃那个装满碎竹片的口袋,说去找高手鉴看。听到张小敬这么一说,伊斯不服气地一抬下巴:“谁还能比我眼力高明?”
  张小敬仰起头,看着大殿上升起的黑烟,感慨道:“靖安司大殿里,曾有一座长安的缩微沙盘,那可真是精致入微,鬼斧神工。我要找的,就是制作这座沙盘的工匠。”
  张小敬曾听檀棋约略讲过。李泌在组建靖安司时,要求建起一个符合长安风貌的殿中大沙盘。这是个难度极高的任务,不少名匠都为之却步,最后一个叫晁分的匠人完成了这件杰作。
  有意思的是,晁分并非中原人士,他本是日本出云人,跟随遣唐使来长安学习大唐技艺。这人极有天分,在长安待了十几年,技艺已磨炼得炉火纯青。他的主人,即是大名鼎鼎的卫尉少卿晁衡——也是一位日本人。
  晁分住在殖业坊内,距离这里并不算远。这长安城里若有人能看出这竹器的端倪,只能是晁分了。
  两人离开光德坊,重新投入波涛汹涌的人海之中,不一会儿便赶到殖业坊中。这里紧靠朱雀大道西侧,也是甲第并列的上等地段,门口灯架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不知为何,这里的花灯造型,比别处要多出一番灵动。比如金龙灯的片片鳞甲,风吹过来时,会微微掀开,看上去那龙如同活了一般;寿星手托寿桃,那桃叶还会上下摆动,栩栩如生。比起寻常花灯,这些改动其实都不大,但极见巧思,有画龙点睛之妙。
  所以殖业坊附近的观灯之人,也格外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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