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寒烟翠

第35章


只有章伯伯坚持要送医院,怕有校医没检查出来的伤势。最后,还是凌风呻吟着说了一句: 
  “我绝不去台中,我要留在家里。” 
  章伯伯看看凌风,不再坚持了,但又想出一个新的问题: 
  “经过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咏薇?” 
  “我——”我收集着散乱的思想:“我也弄不清楚,大概老林就等在幽篁小筑附近,跟踪着我们到野地里,等我们离幽篁小筑很远了,就乘人不备窜了出来。” 
  “哼!我要剥他们的皮!”章伯伯咬得牙齿格格作响:“简直没有法律,任这般野人杀人放火,我们的生命还有什么保障!天亮我就去找警察来,看吧!我不报这个仇我就不姓章!这些王八蛋……”“我说算了吧!”章伯母又叹口气,声音十分疲倦和苍凉:“仇恨都不是简简单单一点小原因造成的,这些年来,你用山地人做工,又不肯客客气气的待他们,他们早就怀恨在心,再加上绿绿——”她咽住了,又叹口气:“唉,总之一句话,他们如果有五分错,我们就也有五分。现在,千幸万幸没有出人命,我们就别再追究了吧,继续闹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怎么?”章伯伯跳了起来:“凌风挨他一刀难道就算了?他以为我们章家人好欺侮……” 
  “你不是不了解,”章伯母幽幽的说:“山地人都单纯朴实,就是剽悍一些,如果你不去惹他们,他们绝不会来惹你的,这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绝不这样——”章伯伯的话讲了一半。 
  “好了,”韦白插了进来:“凌风需要休息,我们出去讨论吧!让凌风睡一下。”他们向门外走去,章伯母回头对我说: 
  “你陪他一会儿?嗯?” 
  “我——”我犹豫着。 
  “咏薇,”凌风在床上恳求的唤我:“请你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情不自已的坐了回去,当他们退出门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绿绿,那个在最危急的关头,拚死命保护了凌风的那个女孩子,我对她的最后的一个印象,是她用全力抱住她父亲的刀子。她怎样了?会不会也受了伤?在那种情况下,要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谁会去治疗她?我追到房门口,叫住了凌霄:“你最好去找一找绿绿,”我低声说:“可能她也受了伤。” 
  “是吗?”他的脸微微的扭曲,眼睛里有着痛苦:“她怎么会——”“是她救了凌风,”我说:“她用身子扑在她父亲的刀上。” 
  凌霄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沉思片刻,他点点头说: 
  “你放心吧,我会去找她。” 
  我回到凌风的床边,他的脸色更苍白了,被单上到处都染着血渍,伤口虽被厚厚的绷带所包扎,血仍然渗了出来。我有些惊悸,血使我害怕。“你还在流血,”我说:“我去找医生来!” 
  “不要,咏薇,”他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抓住了我,他的手是灼热的。“你坐下来,好吗?” 
  我坐了下来,不安而且担心。 
  “你在发烧。”“别管它,好吗?”他软弱的,却坏脾气的说:“你只是想跑开而已,陪着我对你是苦刑,我想。” 
  我忍耐的坐着,咬住嘴唇,默然不语。被伤害的感觉咬噬着我,各种复杂的情绪包围住我,仅仅是昨天,我还多么愉快而骄傲的享受着我的爱情和生命,张开了手臂,拥抱着整个的世界。现在呢?我处在多么可悲而尴尬的地位!他对我还要求些什么呢?那个女孩怀着他的孩子,又拚了命来保护他,一个男人,还不该对这样的女孩负责任吗?我应该走开了,走开,走开,走开……走开到远远的地方去,到世界的尽头去。“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暴躁的说:“你觉得勉强就不要待在这儿!”他呻吟着,头在枕上转动,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了下来。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继续忍耐着,因为他显然十分痛楚,而且在发着烧,抬起眼睛来,我望着他,哀求的说:“你别折磨我了吧,凌风!” 
  我的眼泪软化了他,沉默了片刻,他把灼热的手压在我的手上。“对不起,咏薇,”他呻吟的说:“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气,我发脾气,是因为我太痛苦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样想的,这使我焦急——哎,”他把头转向一边,汗湿透了枕头套。“你已经相信我了,是不是?哎唷!”他呻吟,抓紧了我的手:“给我一点水,好么?” 
  我倒了一杯水,把手插进他脑后,扶起他的头来,喂他喝着水,他如获甘泉,大口大口的把水喝完了,然后,他侧过头来,把灼热的嘴唇贴在我的手臂上,轻轻的吻着我,低声的说:“咏薇,我多么多么爱你!” 
  泪沿着我的面颊滚落,他的声音绞痛了我的心脏。把他的头放回在枕头上,我用一块毛巾打湿了,压在他的额上,含泪说:“你就好好睡一下吧!” 
  “但是,你已经相信了我,对不对?”他固执的问。 
  “相信你什么?”“我没有做过那件事!绿绿那件事!” 
  我默然,我知道那个孩子必定是他的,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喂!”他的坏脾气又来了,暴躁的喊:“你相信了,是不是?”我望着他。“现在不要谈这个问题,好不好?”我勉强的说:“你需要休息,赶快睡吧!”“但是,你相信我了,对不对?”他大声喊,用手扯住我:“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相信我了,对不对?” 
  我挣脱了他,走到门边去。 
  “我不相信,凌风,我无法说我相信!”我哭了出来:“你别再问我,你睡吧!我去找医生来看你!” 
  “你不要走!”他大叫,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我告诉你,那不是我干的事,我告诉你——哎唷!”他不支的倒了回去,碰到了伤处,痛苦的大叫:“哎——啊!” 
  我跑回床边,用手按住他,哭着说: 
  “好,好,算我相信你,你别再折磨我了,你躺着吧,凌风……”我泣不成声,真不知道这是哪一辈子的冤孽! 
  章伯母和校医闻声而至,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又打了两针消炎针,他烧得很高,医生表示,如果发烧持续不退,就只有赶快送医院。整晚,我,凌云,和章伯母都守在他的床边,轮流照顾他,不停的把冷毛巾敷在他的额上。 
  他辗转呻吟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的烧退了,开始进入平静的睡眠状态。“他没事了,”医生说:“以后只是休养,给他在学校里请假吧,他起码要在床上躺两个星期。” 
  他睡得很安稳了,呼吸均匀的起伏着,我注视着他,他熟睡的样子像个天真无邪的婴孩。我的凌风!我那样深深切切爱着的凌风!当他好了之后,他不会再属于我,我也不会再属于他。另一个善良而无辜的女孩有权利得到他,这是我离去的时候了。“咏薇,你去睡一下吧!”章伯母说:“你已经累了一整夜。” 
  “是的,我要去了。”我说,拉平了凌风的被角,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再见了,凌风!别了,凌风!我抬起含泪的眼睛来望着章伯母。“他醒来的时候……” 
  “我会告诉他你怎样看护了他一夜,”章伯母温柔的说:“你去吧!”我点点头,没什么可多说的了,也不必说了。我慢慢的走向门口,轻轻的说了一句: 
  “再见!”走出凌风的房间,我看到韦白一个人站在晨光微曦的院子里,背着手,望着天空的曙色。看到了我,他深深的审视我,温和的说:“咏薇,够你受的了!” 
  我冲向他,把头仆在他的胸前,低低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韦白,为什么人生这样苦呀!” 
  他用手揽住了我,轻抚着我的头发,像个慈父般拍着我的背脊。这个我崇拜过,敬爱过,甚至几乎爱上了的男人,这时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综合汇集成一种最单纯的、最诚挚的孺慕之情。以后,我什么时候再会见到他?我不知道。但几个月来,他对我助益良深。捧起我带泪的脸,他低低的说: 
  “咏薇,生命就是这样,昆虫每蜕变一次要受一次苦,而成长就在这种痛苦之中。” 
  “是么?”我傻傻的望着他。 
  “是的,”他点点头:“你比刚来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很多,你还会再长大的。”我也点了点头,似乎是懂了。低低的说了声再见,我离开了他,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立即收拾我的东西,我只带了那顶蓝帽子和几件换洗衣服,留了一张简单的纸条,在曙色里离开了幽篁小筑。 
  我将徒步到埔里,然后搭车去台中。 
  戴上帽子,我对幽篁小筑再看了最后一眼,这幢农村的小屋,有我的初恋,我的眼泪,我的欢乐,和我的悲哀。现在,我走了,带去的只是满怀愁苦。 
  我迈开步子,踏上了一段漫漫长途。 
21
  太阳逐渐的升高了,虽然季节已进入了秋天,太阳的威力却丝毫没有减弱,那条满是黄土的公路赤裸裸的曝晒在烈日之下。我的帽子挡不住热力,汗水在我的头发里面蒸发。我的双腿疲倦无力,四肢像瘫软成一团的棉花,步行让我感到非常吃力,而阳光让我头晕目眩。我不知道这样走到埔里要几小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公路局的车子可乘,(事后我才知道确实是有的,而且只要走到镇上就可以搭车。)对方向也糊糊涂涂,只是盲目的向下山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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