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窗外

第47章


他低低的念,伏在窗口,看着那从车子旁边擦过的飞驰的树木:“爱情万岁!”他又说,对自己发笑。旁边一个小女孩好奇的看看他,然后摇着她身边的一个中年妇人的手臂说:“妈妈,看!一个疯子!” 
  “嘘!”那母亲制止了孩子,一面也对他投过来警戒的一眼。“哈哈,疯子,做疯子不是比一个清醒明白的人幸福得多吗?”他想着,靠在窗子上。 
  模模糊糊的,他下了车,又模模糊糊的,他来到了一个所在,白天,这儿没有霓虹灯了,上了狭窄的楼梯,他大声说:“拿酒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郁的女子走了过来,诧异的说: 
  “哟,是李先生呀,今天早上才走怎么又来了?你不是脸嫩得紧吗?要不要亲亲我呀?”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低低的领口里。 
  “要死啦!”那女的尖叫起来:“现在是白天呀,我们不开门的,要喝酒到别的地方去!” 
  “白天跟晚上有什么不同?”李立维说:“说说看,你要多少钱?我们到旅馆去!”“哟,你不怕你太太了呀?” 
  “太太!哈哈哈!”李立维狂笑了起来。 
  江雁容看着李立维走出房间,感到脑中一阵麻木。然后,她机械化的把衣服一件件的装进一只旅行袋里。她昏昏沉沉的做着,等到收拾好了,她又机械化的换上一件绿旗袍,在镜子前面慢慢的搽上口红和胭脂,然后拿起了她的手提包,踉跄的走到门口。太阳又出来了,花园中却满目凄凉。跨过那些七倒八歪的篱笆,一个正好骑车子过来的邮差递了一封信给她,她机械的接过信。提着旅行袋,茫然的向车站走,直到车站在望,看到那一条条的铁轨,她才悚然而惊,站在铁轨旁边,她仓惶的四面看了看: 
  “我到哪里去呢?”她想着,立即,康南的影子从铁轨上浮了起来,浓眉微蹙,深邃的眼睛静静的凝视着她,他的嘴唇仿佛在蠕动着,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在低低的唤: 
  “容,小容,容容!”“康南,”她心中在默语着:“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她抬头看看天。“到最后,我还是做了母亲的叛逆的女儿!” 
  车来了,她上了车。坐定后,才发现手里的信,拆开看,是周雅安的信,要请她到她家去吃她的孩子的满月酒。末一段写着: 
   
  “那天程心雯和叶小蓁也要来,我们这些同学又可以有一个伟大的聚会,谈谈我们中学时的趣事。叶小蓁十月十日要结婚了,你还记得她要把她阿姨丢到淡水河里去的事吗?时间过得多快!程心雯年底可赴美国和她的未婚夫团聚。真好,我们这些同学已经各有各的归宿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我的娃娃又哭了,不多写,代我问候你的黑漆板凳。还有一句,上次程心雯来,我们谈论结果,公认我们这些丈夫及准丈夫里,论风度、漂亮、谈吐、多情,都以你的那位属第一。得意不?安” 
   
  看完信,她茫然的折起信纸,“你的那位”,她知道她再也没有“你的那位”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吗?有情人都能成眷属吗?她望着窗外,从车头那边飘过来一股浓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恍惚的觉得,她的前途比这烟也清晰不了多少。是的,她们已经各有各的归宿了。但她的归宿在哪里?车子向前面疾驰而去。 
17
  这儿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江雁容提着旅行袋下车之后,几乎就把这小镇看遍了,总共也只有一条街,上面零零落落的开着几家店铺。江雁容四面打量,并没有看到任何中学,走到一个水果店前,她问: 
  “请问你们这儿的县立中学在哪里?” 
  那水果店的老板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问: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学校还要走四十分钟路呢!” 
  “有没有车子?”“有,公路局车,六点钟才有一班。” 
  她看看手表,才三点半,于是,她决心走路去。问明了路径,她略事犹豫,就提起了旅行袋,正预备动身,那老板同情的说:“太阳大,好热哟!”她笑笑,没说什么。那老板忽然热心的说: 
  “让我的女孩子骑车送你去好了,”不等她同意,他就扬着声音喊:“阿珠!”那个被称作阿珠的女孩子应声而出,江雁容一看,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孩,短短的头发,大眼睛,倒也长得非常清秀。那老板对她用台湾话叽叽呱呱讲了一阵。阿珠点点头,冲着她微微一笑说:“你是新来的老师吗?”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国语。 
  “不,”江雁容有点脸红。“我去看一个朋友。” 
  阿珠又点点头,推出一辆脚踏车,笑笑说: 
  “我送你去。”她把江雁容的旅行袋接过来,放在车后放东西的架子上,然后拍拍车子前面的杠子,互意江雁容坐上去。江雁容坐稳后,对那老板颔首示谢,阿珠几乎立刻就踩动了车子。乡下的路并不难走,但因前日的台风,黄土路上一片泥泞,间或有着大水潭。阿珠熟练的骑着,一面问: 
  “小姐从哪里来?”“台北。”“啊,怪不得那么漂亮!” 
  女孩的坦率使江雁容又脸红了。阿珠接着说: 
  “我们这里很少有人穿旗袍和高跟鞋。” 
  江雁容无法置答的笑笑。阿珠又问: 
  “小姐到学校去找谁?我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里面的老师我都认得。”“是吗?”江雁容的心狂跳了起来,这是个绝好打听康南的机会。这次贸然而来,她原没有把握可以找到康南,五年了,人事的变幻有多少?他还会在这个小小的县立中学里吗?压抑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她故意轻描淡写的说:“有一位康南老师在不在这里?”“哦,康老师吗?在。”阿珠爽快的答:“他教过我国文。” 
  谢谢天!江雁容激动得几乎从车上摔下来。想想看,再过半小时,或者不到半小时,她就可以和康南见面了。康南,康南,他还是以前的康南吗?看到了她,他会多么惊奇,多么高兴!他的小容终于来了!虽然晚了几年,但他不会在乎的!她知道他不会在乎的! 
  “你是康老师家里的人吗?”阿珠又在问了:“你是不是他女儿?”“不是!”江雁容又一次红了脸。 
  “康老师很好,就是不爱理人,也不跟学生玩。” 
  “有一位罗亚文老师在不在这里?”江雁容问。 
  “哦,罗老师,教理化的。他跟康南老师最要好了,像康老师的儿子一样。”阿珠说,绕过一个水潭。忽然,阿珠自作聪明的叫了起来:“啊,我知道了,你是罗老师的女朋友,是吗?”“不是!”江雁容尴尬的说。 
  “康老师很怪哦!”阿珠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因为不知其何所指,江雁容简直不知如何接口。但,阿珠并没有要她接口的意思,她自管自的又接了下来:“我们叫康老师醉老头,他一天到晚喝酒,有的时候醉昏了,连课都不上。还有的时候,跑来上课,满身都是酒气。有一次,喝醉了,在他房里又哭又笑,我们都跑去看,罗老师赶去把我们都赶跑了。” 
  江雁容的心脏像被人捏紧似的痛楚了起来。康南,哦,康南!“而且,”阿珠笑了,又说:“康老师最脏了,房间里总是乱七八糟,他又不换衣服,衬衫领子都是黑的,我爸爸说,老头子都不喜欢洗澡的。”说完,她又笑了。 
  康南,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江雁容感到无法思议。她那整洁潇洒的康南,她那柔情似水的康南,难道就是现在阿珠嘴里的那个老头子?他已经很老了吗?但是,他再老,也是她那可爱的,诗一样的康南哦!他在她心目里的地位永远不变!可是,现在,她感到一份说不出来的紧张,她渴望马上见到康南,却又害怕见到康南了。 
  “康老师也不理发,头发好长,也不剃胡子,胡子长得太长了,他就用剪刀乱七八糟的剪一剪,”阿珠又说了,一面说一面笑,似乎谈到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常常脸上一边有胡子一边没胡子就来上课了,哈哈,真好玩,他是个怪人!” 
  怪人!是的,从阿珠嘴里的描写,他岂止是个怪人,简直是个怪物了!县立中学在望了,没有高楼大厦,只是四面有几排木板房子的教室,但有极大的空地。和以前江雁容的中学比起来,这儿简直是个贫民窟。在校门口下了车,由于地势较高,没有积水,就到处都是漫天的黄土,风把灰沙扬了起来,简直使人无法睁开眼睛。阿珠指示着说: 
  “穿过操场右面第三排第二间,就是康老师的房子,罗老师的在最后一间。”“谢谢你送我!”江雁容说,打开手提包,想给她一点钱,阿珠立即叫了起来:“啊呀,不要!不要!”说着,就逃难似的跳上自行车向来路飞驰而去,去了一段,又回过头来对江雁容挥挥手,笑着说了声再见。 
  江雁容目送阿珠的影子消失。她在校门口足足站了三分钟,竟无法鼓足勇气走进去。这么多年了,她再贸然而来,康南不知会作如何想法?忽然,她感到一阵惶恐,觉得此行似乎太鲁莽了一些。见了他,她要怎么说呢?她能问:“我投奔你来了,你还要我吗?”如果他斥责她,她又能怎样?而且,来的时候太仓促,又没经过深思,她现在的身分仍然是李立维的妻子,她要康南怎么做呢? 
  不管了,这一切都先别管!她渴望见到康南,先诉一诉这五年的委屈和思念,那种“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的感觉,他想必也和她一样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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