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船

第20章


她逐渐的醒悟过来,逐渐的恢复了神志。咬紧了牙,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对那张漂亮的、微褐色的脸庞挥去了一掌。 
  这一掌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和响亮。纪远放开了她,默默的退后了一步。她被自己的行为所震吓住了,有生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打人。有两秒钟之久,她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这面前的男人。接着,她就神经质的、爆发的大叫了起来:“纪远!你这个不要脸的伪君子!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嘉文把你当最知己的朋友,敬爱你,信任你,你怎能做这样的事?你对不起嘉文!他是君子,你是流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你!你滚出去!马上滚!……” 
  纪远一声也不响,那张脸是坚毅的,一无表情的。他没有为自己辩白,也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只静静的转过身子,顺从的向门口走去。他刚刚跨出纸门,可欣就发出一声尖叫: 
  “纪远!”纪远停住步子,可欣迅速的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纪远,哭着喊:“我没有要你走!纪远,我没有要你走!” 
  用手勾住了纪远的脖子,她把满是泪痕的、颤抖的嘴唇贴向了纪远的面颊,整个身子紧倚在他的怀里。泪竭声嘶的哭着喊:“我怎么办呢?纪远?我怎么办?” 
  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她紧贴着他,主动的送上了她震动全身心的,最炙热最强烈的吻。 
11
  寒假开始了,天气仍然了无晴意。连天的阴雨,使气压变得低郁而沉闷。那永远暗沉沉的天仿佛紧压在人的头顶上,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是星期天,但绝不是一个美好的旅行天气。 
  湘怡斜倚在船栏杆上,悄悄的对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那位绅士正襟危坐着,目不斜视的瞪着前方雨雾迷蒙的潭水,那颗光秃得像个山东馒头似的头颅庄严的竖在脖子上,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一件长大而陈旧的黑大衣,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上,使他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一种不伦不类的样子。尖峭的下巴缩在大衣领子里,双手紧紧的插在大衣口袋中,乍然一看,这人倒有些像一个从什么古老的坟墓中爬出的木乃伊,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的“人气”。 
  风很大,细雨在水面划下一圈又一圆的涟漪。游船单薄的竹篷不足以拦住斜飞的雨丝,寒风更使船的进行变成了艰苦的搏斗。船头那个戴着雨笠的船夫,不时对舱内投以好奇而诧异的瞥视,奇怪着从何处跑来这样两个神经病的游客,在这种气候中会跑来划船!湘怡冷得一直在发抖,牙齿都快和牙齿打战了。那个张科长依旧默默无言。她暗中看了看表,下午两点四十分,嘉文家里的庆祝会应该已经开始了,现在准是音乐洋溢,笑语喧腾的时候,而她却伴着这样一个木乃伊在寒风瑟瑟的湖面上发抖!“咳!”木乃伊突然咳了一声,使湘怡差点惊跳了起来,转过头去,她发现那位科长的眼光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她身上了,正直直的瞪视着她的脸。眼珠从眼眶中微凸出来,却又木然的毫无表情,像一只猫头鹰,更像一条金鱼。 
  “咳!”木乃伊再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郑小姐,你算过命没有?”“算命?”湘怡张大了眼睛,被这个突兀的问题弄得呆了呆:“没有。”“命是不能不算的,一定要去算一算。”张科长一本正经的说:“我以前那个太太就是命不好,算命先生说她会短命,我没在意,娶过来没满五年就死了。算命很有点道理,过一两天我带你去算算。”他死盯着湘怡的嘴唇和鼻子,点了点头:“不过,你的人中很长,鼻准丰满,一定长寿。而且,我看你有宜男之相,会多子多孙……”他满意的把下巴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又下了句结论:“不过,命还是要算一算,有时候看相是不太准的!”一阵寒风,湘怡冷得鼻子里冒热气。这个男人在干什么?他以为她一定会嫁给他?怕再娶个短命鬼?她暗暗的再看看表,快三点了。可欣他们在做什么? 
  “郑小姐!让我看看你的手!”张科长的脖子伸了过来。 
  “哦,哦。”湘怡又吃了一惊。莫名其妙的伸出手去。“不,不,”张科长大摇其头:“是右手!不是左手!” 
  湘怡换了一只手,那个科长把面孔贴近她的掌心,上上下下的张望不停,接着严肃的抬起头来,煞有其事的说: 
  “郑小姐,你小时候生过重病没有?” 
  “重病?”湘怡奇怪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大概没有。”“这还算不错,”张科长满意的点点头。“小时候生过重病的人,身体就不好,身体不好就会短命,我以前那个太太小时就生过重病,所以活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娶太太就应该娶身体好的,能吃苦耐劳的……唔,郑小姐,你会做家事吧?” 
  湘怡收回了自己的手,本能的挺了挺背脊,这算什么话?这人八成神经有问题。“不,”她急促的说:“一窍不通。” 
  “那可不成,应该让你嫂嫂多训练训练你。女人生来就是该做家务的。唔――你对养孩子有没有经验?” 
  “什么?”湘怡直跳了起来:“养孩子?!” 
  “我的意思是说――带孩子。” 
  “噢,”湘怡咽了口口水:“也一点都不懂。”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张科长一叠声的说。 
  “是的,”湘怡急忙表示同意:“我也这么想。” 
  “不过――”那位科长眨了眨眼睛:“我可以教会你。我曾经教过好几个下女,可是,下女都笨得很,我那个孩子比较活泼,只要常常装成动物,在地上爬爬,他就很高兴了,他喜欢骑马――唔,郑小姐,你会装成马么?” 
  “噢,噢,”湘怡冷得更厉害了,嗫嚅的说:“我想――我会比那些下女更笨。”“是吗?”张科长把脑袋挪后了一些,衡量着她。“没关系,可以训练,可以训练。”“我不信――你训练得出来。”湘怡鼓起勇气,睁大了眼睛说:“而且,我小时候算过命。” 
  “是吗?怎样?”那位科长的身子向前俯了俯,大大的关心起来。“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没有子嗣……”她转动着眼珠,望着水波荡漾的湖面:“却有八个女儿!” 
  “什么?女儿是赔钱货!” 
  “我的命硬,注定要结三次婚……” 
  “什么!”“而且……”湘怡不敢看面前那张脸色越变越可怕的脸:“我有克夫之命,娶了我的人会遭横祸……” 
  “什么!”“我又漏财,注定一生穷苦……” 
  “什么!”那位科长跳了起来,急急的喊:“船夫!船夫!把船靠岸!我下午还有事哩!” 
  好不容易,湘怡总算摆脱了那位张科长。没有耽误一分钟,她直接就奔向了嘉文家里。想像中,那庆祝会一定愉快而热闹,现在应该正是最欢乐的时候,他们会在跳舞?唱歌?说笑话?胡如苇准要表演一手他四不像的苏三起解。嘉龄和纪远的歌喉,可欣的微笑……嘉文!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走进了杜家的花园,音乐声已清晰可闻!不是舞曲,不是蓓蒂佩姬也不是强尼贺顿,却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客厅里人影纷纷,但,没有欢笑也没有叫闹,有什么事不对了?推开了玻璃门,湘怡跨进客厅,厅内确实是一副庆祝会的样子,耶诞节用剩的彩纸和花球又都悬挂了起来,几盆冬青树从院子里移进室内,亭亭然的竖立在屋角。被邀请的客人们(大部份都是嘉文和可欣的同学,以及一些年轻的亲戚)正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不耐的握着茶杯,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低声的谈论着,不知在等待什么。看情形,这庆祝会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 
  湘怡在人群中找寻可欣和嘉文,一个都不在。她再搜寻纪远、嘉龄和胡如苇,也都不见人影。只有阿珠笑容可掬的在人群中递送着饮料。她走过去,迎住了阿珠,问: 
  “少爷呢?”“在里面,和唐小姐在一起。”阿珠指指客厅后面的走廊。 
  “小姐呢?”湘怡再问。 
  “不知道。”湘怡困惑的凝了凝神,就推开客厅通走廊的门,走到嘉文的房门口,在门外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动静。她敲了敲门,没有等回音就把门推开,才推开她就懊悔了。可是已来不及关上。门里,嘉文坐在一张安乐椅里,可欣却坐在他脚前的地板上,把披垂着浓郁的黑发的头仆伏在他的膝上。嘉文的手覆着她的头,不知在向她低诉些什么。湘怡没料到门里是这样一个缠绵的镜头,想退开已经迟了,听到门声,可欣迅速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嘉文也抬起了头。看到可欣,湘怡更加吃了一惊。她没有化妆,也没有修饰,散满发丝的脸庞上泪痕狼藉。湘怡愕然的说:“怎么?你们吵架了?” 
  “不是,”嘉文抢着说,因湘怡的来临而有些如释重负。“你来得正好,湘怡。可欣大概太累了,你劝劝她吧!她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我听都听不懂。” 
  “到底是怎么回事?”湘怡更弄不清楚了。“外面一屋子客人没有人招呼,你们两个躲在这儿淌眼泪。杜伯伯怎么也不在家?”“他去订酒席,忙晚上的宴会。”嘉文说。 
  “晚上还有个宴会吗?”湘怡问。 
  “是的。”嘉文神秘而愉快的微笑了,走到湘怡的身边,低低的说:“湘怡,你劝劝可欣,最近接二连三的事使她受不了,她有点紧张过度,说什么配不上我啦,怕我娶了她会后悔啦――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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