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船

第27章


湘怡不再说话,垂下了头,她凝视着地下落日的影子,一层薄薄的红晕在她面颊上散布开来。 
  到了杜沂家里,嘉龄已经出去了,嘉文躲在他的房间里蒙头大睡。杜沂直接走到嘉文门口,敲了敲门,说: 
  “嘉文,有朋友来看你。” 
  “谁?”嘉文在屋里闷闷的问。 
  杜沂推开了房门,示意湘怡进去。湘怡有些不安,犹疑的站在房门口,杜沂鼓励的说: 
  “进去吧,你们年轻人谈谈,我去叫阿珠给你们调两杯柠檬水来!再有,你今晚就留在我们这儿吃晚饭吧!” 
  湘怡迟疑的跨进了屋里,房门在她身后阖拢了。她局促的对室内望去,一间零乱不堪的屋子,一个潦倒不堪的男人。嘉文正从床上坐起来,惊讶而狼狈的望着湘怡,因为天气太热,他赤裸着上半身,连汗衫都没有穿。他慌乱的翻着被褥,找寻他的衣服,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湘怡不声不响的走了过去,从地板上拾起一件衬衫,递到他的面前,轻声的说: 
  “你是在找这个吗?”嘉文接过了衣服,惶惑的望着湘怡,后者的面颊上漾着红晕,清澈的眼睛柔情似水,用一副充满了关怀、怜悯、和深情的神色注视着他。他觉得一阵激荡,又一阵凄楚。凡陷在痛苦中的人,都渴望被了解和同情,他也是这样。而当了解和同情来临的时候,却又往往倍感伤怀。他的喉咙哽塞了。 
  “你从她那儿来的,是吗?”他问。 
  “是的。”她答。把她的手温暖的压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切都让它过去吧,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人总得好好的活着,是不?”“活着――为什么呢?”嘉文无助的问。 
  “为许许多多东西,或者,就为了生命的本身,人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何况,还有那么多令人可喜的事情呢!约翰克尔的茶与同情,葛丽斯凯莉的后窗,最近全是好电影!天气又那么晴朗――蜷伏在床上才是浪费生命呢!” 
  嘉文用一对怀疑而困惑的眼睛望着她。 
  “或者――”湘怡红着脸说:“你愿意请我看一场电影?” 
  “你――有兴趣?”嘉文犹疑的问。“怎么会没有?”“那么――”嘉文顿了顿:“晚上去?” 
  湘怡凝视着他,眼睛里流转着朦胧的醉意,轻轻的点了点头,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窗外的落日已经隐没,暮色正逐渐的扩散开来。或者,这将是个美丽的仲夏之夜――那些黑夜的小精灵,会在夜色里散布下无数的梦。人生总会发生许许多多的变故,每个人的一生,写下来都是厚厚的一本书。不管有多少故事在不断演变,不管有多少事情在不断发生,时间总是那样自顾自的流过去。日升月沉,花开花落,一转眼间,又是圣诞红怒放的季节了。 
  可欣抱着一大叠书,和湘怡并肩走出了校门,沿着和平东路,她们缓缓的向前走着,风很大、她们围着围巾,仍然感到寒意。“可欣――”湘怡先开了口,带着几分不安。“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可欣问,把围巾拉紧了一些,寒风下,她看来有些弱不胜衣。“可欣,”湘怡咬了咬嘴唇,“这半年多以来,纪远没有一封信给你,也没有一点消息给你,你对他难道还没死心?我想,他可能永远不会再露面了!” 
  “不错,”可欣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那么,你还等待些什么呢?” 
  “我根本没有等待。”“这话怎么讲?我不懂。” 
  “纪远的躲避,早在我意料之中,”可欣淡淡的说,好像并不关怀。“我也丝毫不存着和他结合的念头,那一段故事已经过去了,我把它藏在心里,知道自己爱过,也被爱过,就够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学会如何处理自己了,除了按部就班的过日子以外,我不对任何事情抱希望。没有希望,也就可以避免失望。”“既然你对纪远已经不抱希望,”湘怡谨慎的说,注视着可欣:“你和嘉文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性呢?” 
  可欣怔了怔。“你是什么意思?湘怡?” 
  “我就是问你,你对嘉文还有没有些微的爱情?假如嘉文――仍愿意和你重归旧好,你愿不愿意再考虑和嘉文的婚事?你知道……”“湘怡!”可欣打断了她。“你和嘉文之间不是已经很好了吗?”“我们――是很不错,”湘怡顿了顿。“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对嘉文一点爱情都没有了吗?” 
  “湘怡,”可欣长叹了一声。“我告诉你我心里的话吧,对嘉文,我当然有一份感情,十几年青梅竹马的友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煞的。不过,自从发生纪远的事件以后,我已经认清没有和他结合的可能性了。不管我和纪远能不能团聚,我都绝不考虑和嘉文重合。你懂了吗?湘怡?婚姻是终身的事情,我不能欺骗他,也不能欺骗我自己。――而且,我对纪远――”她又长叹了一声,幽幽的说:“――始终未能忘情。” 
  湘怡深深的注视着可欣,沉默了一段短短的时间,然后,湘怡轻声的说:“那么,可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和嘉文――预备在耶诞节订婚了。” 
  可欣很快的抬起头来,望着她的朋友。接着,她热情的握住了湘怡的手,亲切而恳挚的说: 
  “我猜到可能有这一天,恭喜你,湘怡。我不能希望有比这个更好的结局了。”湘怡苦笑了一下,神情中有些萧索和落寞。低着头,她默默无语的走了很长的一段,才用低低的声音,像叙说一个梦似的说:“我爱他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欣,那时他是你的未婚夫,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放在心里。” 
  “是吗?”可欣十分惊奇。“我居然没有看出来!” 
  “从你第一次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开始。”湘怡继续的说:“我参加你们每一个聚会,只因为有他!我从不敢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我只要能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也就满足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他订婚。” 
  “湘怡!”可欣低喊着:“这一切真有些奇妙,不是吗?或者,他生来就该属于你的,注定了要属于你的!湘怡,我很高兴,真的!”她的眼眶湿润了:“他是那样一个天真的―― 
  孩子,你会给他快乐的,你比我更适合于他!”她激动的摇着湘怡的手:“祝福你们!湘怡!但愿我能够参加订婚礼!” 
  “你要听我说吗?可欣?”湘怡忧郁的问。“怎么?”“我不希望你参加订婚礼,也不希望你参加婚礼,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可欣,我请求你不再和他见面!行吗?” 
  “怎么――”可欣抗议的喊。 
  “他没有忘记你,可欣。”湘怡静静地说:“他爱着的还是你,这就是我的悲哀。”“怎么!”“是真的,可欣。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只是谈你,谈你们的童年,谈你们的细微琐事,谈得伤心了就哭……我答应和他订婚,完全是一种冒险,我希望日子久了,他可以慢慢的把你忘记。所以,可欣,假若你已经决心放弃他了,你就避开他吧!”可欣困惑的望着湘怡。 
  “我还是不了解,”她闷闷的说:“他既然向你求婚,当然是爱上了你……”“可欣,”湘怡微笑的打断了她。“嘉文的个性你还不了解吗?他就是那样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并不是爱上了我,而是……一种需要。你懂了吗?我不是他的爱人,是他的一块浮木!”“浮木?”“是的,仅仅是块浮木。他现在像个溺水的人,必须抓住一样东西来支持他,否则他会沉下去。我就是他抓住的东西――一块浮木!”“湘怡,”可欣愣了一会儿:“你决心嫁他了?” 
  “我决心!”湘怡说:“我爱他,我要帮助他,帮助他长大,帮助他独立,帮助他找回他自己。我不顾一切后果――虽然,这种婚姻的基础并不稳固,很可能会变成悲剧,但我顾不了,我爱他!”可欣揽住了湘怡,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你们会幸福的,”她保证似的说:“他会爱上你,总有一天会爱上你。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料定会幸福!你是他所需要的那种典型。湘怡,我向你保证,我一定避开,不再和他见面。但是,你们结婚以后,你不可以冷淡了我,你一定要常常来看我,和我联络,告诉我你们的一切情形,好吗?” 
  “当然,可欣。”她们站在街边上,这已经是该分手的地方了。两人默默的对视着,彼此都还有满心的话讲不出口,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站在那儿,最后,还是可欣先开口: 
  “你家里已没有问题了吗?” 
  “还需要一番革命。”湘怡微笑着说:“不过,我想,补偿我哥哥一些钱,也就差不多了。” 
  可欣点了点头。“那么――再祝福你一次,湘怡,再见了。” 
  “再见。”湘怡轻轻的说。 
  可欣转过身子,刚刚准备离去,湘怡又叫住了她: 
  “可欣!”可欣站住了,询问的回过头来。 
  “我也祝福你!”湘怡说,深深的望着她:“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欣笑了,摆了摆手,向家中的方向走去。笑容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因为,眼泪早已夺眶欲出了。 
15
  民国四十五年,夏天。 
  一件“不可能的”工程在这年夏天开工。六千多个退除役官兵和无数的失学青年、工程师、技工、学生从台湾各个角落里涌向中央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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