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魔镜

第88章


    安东尼斯眯起眼,将她的脸颊托起来:“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我应该害怕么?”
    “还留在云宫的人,都恐惧至极,”他稍停顿,声音里笑意更浓,“我当然也不例外。”
    埃莉诺盯住他:“我只相信前半句。”
    “我是人,我当然也怕死。”安东尼斯加重了咬字,“但你真的毫无畏惧,我看得出来。即便你会死在这里、死在我之前,永远都不会见到被你骗到港口去的小骑士,你都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埃莉诺一震。
    “嗯?”
    她眼睫飞快扇动着,半晌才哑声说:“因为还有令我更害怕的事。”
    安东尼斯沉默须臾,双掌一击:“米哈尔。”
    埃莉诺偏头望去,暗暗捉皇帝话中的小尾巴:这位云宫总管看上去也毫无惧意。确切说,她还没见过总管白净微胖的脸上露出微笑以外的神情。
    视线再向下,她这才看见米哈尔手中捧着的东西:一顶放在天鹅绒软垫上的后冠。
    “没有神官见证也无妨,”安东尼斯红艳的嘴唇一勾,“最后你还是我的,这样就好。”
    埃莉诺以奥妙的神情注视了他片刻,才发问:“那么我该做什么?”
    她异乎寻常的顺从姿态令安东尼斯困惑却也兴奋。他轻轻一拍手:“跪下。”
    裙摆上的珍珠宝石硌得埃莉诺膝盖疼。她温顺地低头,视线却向侧掠。她看见安东尼斯取过后冠,米哈尔往后退,长袍下露出尖头靴,墨绿色的。
    “阿默斯。”埃莉诺低声唤。
    悦耳的轻笑在她耳边一滑而过,殿中骤然一片漆黑。但不知怎么,她看得很清楚。
    一团无以名状的暗影将米哈尔吞了下去。
    身影被吞噬后,总管才发出凄厉的哀嚎。他本就尖细的嗓音拔得越来越高,已然根本称不上是人类的声音。一边尖叫着,米哈尔一边在暗影中翻滚挣扎。无形无质的暗影如蛇,将猎物紧紧缠住,慢条斯理地收紧、再收紧。
    骨头断裂的脆响、筋肉迸开流出血的水声、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断续的哀嚎……一切都被阴影覆盖,埃莉诺看不到确切情状,但米哈尔无疑正被生生肢解分食。
    因遗忘带来的麻木感骤然消退,她胃中翻腾,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米哈尔终于再无声响。
    这黑暗好像有半日长,但殿中烛火瞬息复燃,刚才的事不过须臾之间。
    “什--”安东尼斯坐倒在地,剧烈咳嗽着半晌无法成句。他捂着嘴抬头看她,指缝间不断地有血渗出来,滴落他衣襟,染花了洁白的朝服。但他的眼里竟然有笑意:“原来如此……科穆宁果真……是被……诅咒的……”
    他别开脸将口中鲜血吐尽,眨了眨眼,血水顺眼角淌下:“这样也好。”
    “米哈尔究竟是……”埃莉诺反而惊疑起来。
    “还是我来解释吧,”红眼睛的男人凭空出现,轻飘飘地在埃莉诺身边落地,一甩黑色长发,“名为米哈尔的这具躯体被魔物俯身支配,这家伙擅于操控物件,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它维持皇帝早该死去的躯体继续存活。”
    他舔了舔唇角,叹气:“然后我把他们都吃了。可惜余味不够好。”
    “八年前开始……”埃莉诺没问下去。
    安东尼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丧失生气,很快变得面无血色,双颊内陷,颧骨高得吓人,几乎就是个画皮骷髅。他的神智却清醒,甚至还有余裕低声笑:“元老院的那剂毒|药毁了一切,出卖灵魂?只要能将他们都杀了,灵魂算什么?”
    “你就这么撑了八年?”
    “差不多也到极限了,你没发现?我根本感觉不到痛意,上个月开始嗅觉也失灵了。”
    埃莉诺想起了空中花园里的安东尼斯。他任由玫瑰勾破手指,轻嗅本该没有味道的玫瑰。还有他急不可耐的自杀行为……
    安东尼斯深深吸了口气,可呼吸都让他备受折磨:“所以……你来见我,还怀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我真的很高兴。”
    她平静地问:“现在你会怎么样?”
    “契约在履行前失效,我的灵魂得救了,躯体却撑不住了。”他想笑,却再没了力气,喉间发出沙哑的喘气声,“给我个痛快吧,埃莉。”
    安东尼斯以颤抖的手指解下腰间装饰用的匕首,向她一推。
    埃莉诺将利器拾起,出鞘。是把锋锐的好刀,烛火都融不化刃面的森森寒光。她走到他面前,面沉如水。
    安东尼斯抬头,眯缝着眼睛,费力地看清了阿默斯的样子。他发出更像干咳的笑声:“你果然一直记着我……这样很好……”顿了顿,他撑着地面将背脊挺直,微微浑浊的眼中映出山下狂舞的火焰--不知什么时候,东城的方向起火了。
    在警报的钟声和骤然响起的喧嚣中,安东尼斯清了清嗓子,短暂地拿回了自己清亮又柔软的嗓音。他看着她:“科穆宁真是个奇怪的家族。毁坏理应守护之物,手刃本该爱惜之人,可竟然到现在才终于要死绝了!主父这般垂青我们,反而让我觉得亏待了那些正直且清白地灭亡的傻瓜们。”
    “嗯,但好在现在这血脉终于要死绝了。”
    安东尼斯弯了弯眼角:“我会在冥河对岸等你的。”
    埃莉诺摇头:“不。”
    他一呛,痛楚地揪住胸口:“为……什么?”
    “我会失去灵魂,堕进谁都不知晓的黑暗中。”埃莉诺竟然微笑起来,“即便是死后,我们也再不会见面了,安东尼斯。”
    安东尼斯嘴唇翕动着,良久才闭上眼。他的眼窝也深深凹了进去。
    “来,亲亲我吧,埃莉,”他自顾自说着笑话,“用你的刀刃吻我。”
    埃莉诺攥紧了匕首,一动不动。
    “怎么?”安东尼斯突然慌神,“你……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还会……原谅我?廉价的同情心作祟?不,不要让我这样难看地死去……求你了……”
    埃莉诺将匕首抵上他心脏的位置:“就这样?”
    “这样就好。”
    她仔细端详他。
 第七颗心
    手上沾血,触感黏腻温热,提醒着埃莉诺刚才一瞬的感觉有多糟糕。
    与操纵着、玩弄着人心看猎物走向毁灭截然不同,亲手做这种事令人不快,恶心。
    但也仅此而已。
    埃莉诺将落在地上的皇冠拎起来,拖着裙裾登上黄金王座。
    名不副实,帝国掌权人的这把椅子外表与黄金没半点关系。据说艾斯皇帝在王座内封了黄金--好的君王要坚若磐石,还要有一颗金子般纯净高贵的心。但从来没人把黄金王座劈开看过,里面是否有金子只有艾斯知道。
    她在王座上坐好,沉甸甸的皇冠放在腿上。
    王厅位于首都至高处,东城的火光已经如蛇行的血迹,遍布全城。港口虽然入夜,却有船只冒险出航,只为忙不迭地逃离战场。埃莉诺不由觉得好笑:为什么不趁白天早些走?转念一想,真正打起来前,还有商榷余地的错觉是不会消散的。
    人只能看见想看见的东西。
    王座一点都不舒适,埃莉诺甚至疑心这是刻意为之。她换了个坐姿,将皇冠往头上一搁,太沉了,像要把脖子压断。她便手一松,任由皇冠坠地,咕噜噜地滚远后在原地嗡嗡打转。
    “阿默斯。”
    隐藏身形的恶魔再次出现,趴在王座椅背顶端谈笑:“怎么?等不及了?我可是忍耐着让你再享受一下最后的时间。”
    “我不知道叛军什么时候才到。虽然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也不错,但……”埃莉诺疲倦地吐了口气,“我很累了。”
    阿默斯从后环住她的脖子:“嗯,好孩子,一路辛苦了。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心愿已然达成,我就能完成契约的最后一步。”
    她默了须臾,忽然道:“我还有个请求。”
    “嗯?”
    “这里结束后,你能找到乔治吗?”
    “只要他没死就没问题。不要小瞧了突破封印后的我。”
    “那么,请你让他恨我,越恨越好。”
    阿默斯难得没嘲弄她:“我都要觉得不忍心了。”
    埃莉诺向后仰,轻轻说:“爱情能让人苟活却也能让人赴死,仇恨却无疑能逼着人活下来。”她笑了笑:“经验之谈。”
    远处终于有马蹄声了。
    “我答应你。”阿默斯口气有些古怪。
    “谢谢。”
    “但我未必会遵守诺言。”
    “我知道,但这在契约外。我必须谢你。”
    阿默斯放柔了声音:“埃莉诺,说出那句话,然后你就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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