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

第79章


    侯珂摔袖,怒气冲冲跺脚,道:“荒唐!”也不解释,挤开萧禁就走了。
    萧禁往里去,又遇着钟鹤,钟鹤面色亦难看,对他鞠了礼,抬步就要走。萧禁拦了人,询问:“你老师这怎么气着了?”
    钟鹤道:“此子不正经,尽说些胡话!”
    萧禁大惊:“他胆敢调戏你老师?!”
    钟鹤一时噎住,正色道:“……侯爷,回头好好劝劝圣上,此子留不得!打出去算了!”他袖气得微抖,道:“岂能让他做了侯?那沙场好男儿无数!哪个、哪个不比这个强?”他越说越痛心疾首:“白鸥真是……此子粗鲁!我是不认的!”
    “诶……”萧禁越发好奇,看人带火出门,“甚么事……给侯爷我讲清楚啊!”
    等时御真正在京都各派前露面,都是三月的事儿了。辛明钦点他上席,就居萧禁之下而坐。这一场宴不仅归了平定王太上皇,连带着远在靖陲的蒙辰也来了。吴煜有守卫之责,不可轻易离职,谢净生逃都逃不及,更不会归京露面,只有他来了。
    辛明的意思是封个“长河侯”,因先前时御一直避而不回,便未在席上明讲,待快散时,才宣人伴驾走一趟。
    时御随内侍,一路经阁,到了里边的一处院。入门就可见那树下石桌亮堂堂,正坐了三个人,边上立着的正是他师父蒙辰。
    “就是这一位了。”太上皇辛弈瞧着面嫩,不像做父亲的,引人给平定王看时,含笑还带个酒窝。
    时御与辛弈急行路上照过面,不陌生,但这平定王,他是头次见。这人……一言难尽。洪兴五十年之后,大岚诸多事情,都离不开这人的名字,早年清流叫他阎王,称他是“恣睢权臣”,谁知后边人转了脾气,不仅修身养性,还一手扶稳了太上皇。
    这人与太上皇……民间流传的话本也不少。
    虽然双鬓覆雪,但不显老。狭眸打时御这儿来,时御难得觉得背上发凉,他垂了眸,没再看。
    半晌才听着平定王道了声:“挺好。”筷子轻碰,是夹食给辛弈,指尖轻推了碟,又低声道:“瞧着挺像。”
    也没说像谁。
    辛明赶边上出声:“我也觉得像。您没瞧见,人群里那一骑突出,眨眼就取了敌首。”他免了在席上的明冠珠玉,连“朕”字也没提,唤平定王一声“您”。
    时御没表情,心里却觉得有点意思。听闻皇帝叫太上皇“父皇”,唤平定王……“父亲”。
    “算来与我有些缘故。”辛弈温声:“半个师弟。”
    蒙辰立边上赶忙道:“这哪算……您能记着他,就是这小子的福气。往上那就高了,他才这个年纪,称不得。”
    “蒙叔。”辛弈看他,笑指位,“多少年了还客气,坐罢,今儿就是家里叙叙话。我常年待南睢山上,下一回咱们再见,也不知是个什么时候。唤时御来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他,做不做那‘长河侯’。”
    这已经是给蒙辰撑腰了。蒙辰先前因烟粟一事惹得辛明不快,辛明如今要留时御,未尝不是想结了蒙辰底下走的生意。辛弈能说一声“问问”,就是对这事表些态度。辛明迟迟没下旨,也是看在辛弈面上,没强留。
    “为何不做。”平定王拭了手,目光落时御肩上,如同施压。他道:“说来听听。”蒙辰要开口,平定王连眼都没转,就轻描淡写道了句:“听他说。”
    院里静了静,连内侍的腰都比方才更弯了些。
    时御默了半晌,抬首与平定王接视,道:“富贵非吾事。”
    富贵非吾事,归于白鸥盟。志不在此,而在白鸥。他从青平出来,就这么一个念头,如今就是要他做金殿官、王侯位,他也还是这句话。
    气氛倏地收紧,直到辛弈出声。
    “人各有志。”辛弈的碟推到平定王面前,平定王才收了目光,辛弈淡声:“长河诸位,封是一定要封的,都是身殉国,马虎不得。留下的这一个,也不强求,这么着,也算全人意。”
    辛明迟疑,又看了蒙辰,才道:“听父皇的……不过。”他眸中沉色,“朕许你归家,但封还是要封的,就封你为长河侯。听闻钟白鸥起了个书院,你回去奉旨守院,等些年,你二人要给朕交一个‘小翰林’。”
    辛明绝不会放由时御回去接了蒙辰的生意,故而想这么一出,也算敲打蒙辰。若无意外,时御这个长河侯,就得在青平待到老。并且他没罚钟攸,没罚钟鹤,反倒给了钟攸这样一个担子,可谓是昭告天下,皇帝没因为钟攸是江塘钟家的人,就一并办了,他是辨事儿。钟攸毫无实权,抬得再高,那都是虚名,不打紧。钟鹤没罚,那也没赏,日后不在侯珂底下待个□□年,绝不会提升。
    虚名抬得越高,江塘钟家办得越狠。
    烟粟险误,不能由皇帝担责,到了这会儿,谁都明白江塘钟家是过不去了。
    私卖烟粟,通敌叛国。
    周璞想一命尽担,这怎么能呢?
 第66章 归家
    周璞尸身呈出京都,要裹草席送到鹿懿山后边暴尸。他再也入不得京都的门,也免了生前的督察院品级,甚至被打了个“祸”字。周府也未能幸免,从上到下,满门皆斩。尸体堆一道搁板车上,自有人往鹿懿山后边拖。那处有个乱葬岗,还有个暴尸台,所谓“乱臣贼子”和“极恶之徒”,斩杀后都要过这一道。
    车骨碌碌的走,压着石子,“哐当”晃了晃,草席底下的尸身滚下去,摔在了地上。
    运了几十年尸的瞎眼老头,眼睛泛白,夜里让人瞧害怕。他哆哆嗦嗦的拉了车,嘀咕着含糊不清的词,摸到车后边,拖着尸体,要扔上去。
    这夜里起了风,一阵笛声哀怨,幽幽咽咽的缠在人耳里,听的人心里发麻。老头拖着人,念着:“该……”
    他眼看不见,耳朵却灵,听那笛声近了,反倒停了。他遇见多了,也不怕,只从怀里摸出杆烟枪,敲了敲木板。
    “接人啊。”他沙哑道。
    来人顿了许久,才道:“接人。”
    老头打火,石头擦得旧,打了好几下才擦了火花。他含上烟枪,吞吐几下,磕着木板,“你要哪个。”
    来人俯身,从他跟前将方才滚下去的尸体抱起来,轻的声,像怕吵醒人。老头眼白翻动,没做声。这人上道,抛了金子过来,“哗啦”一声散在木板上。老头嘬着烟,道:“成罢。打那头走,别叫京卫给瞧见。”
    这人又是默了半晌没动,老头抽完烟,收了烟枪,又哆哆嗦嗦摸回去,打着毛驴继续骨碌碌的走。他念着:“回头点个蜡……嗳……出为臣……开太平……各个都想念自个……这怎么成……这不驳了自个的立身么……”那鞭一抽,中气十足喝了声:“该!”
    该!
    雨滴滴答答坠在周璞颊面上,滑过他青白的面儿,滚进凉了的鬓。这人抱着他,没出一个声儿。那边老头迎了风,裹身咳了几声。
    “这天好啊……嗳,不下雨才好放。”
    山阴军抄封江塘钟家时,钟宅自个起了火。那一把大火,将这宏阔的宅子烧成灰。数人的时候,却少了一个人。钟留青都没能逃出山阴军,偏那放夷兵入府的钟泽,不见踪影。朝廷的查令传遍大岚,也没谁抓住这罪大恶极的钟泽。
    时御得了封,就要归家,赶着回去见先生。让萧禁不免可惜,叹了好几声英雄气短。时御退京的那一日,从青平归京的左恺之正携赵芷安入都,两方在鹿懿山脚打了个照面。
    左恺之停下来是因为见着钟燮,时御打了声“告辞”,就上马绝尘而去。左恺之望他背影,问钟燮:“此为何人?”
    钟燮道:“新封的那位长河侯。”
    左恺之立刻让赵芷安驾车前追,要表一声谢,被钟燮劝拦了,只说:“他脾气怪,不兴这个,您回头有意,能去沧浪书院开坛讲课,他就明白了。”
    “沧浪书院?”左恺之回想,“倒是有所耳闻。”
    “正是钟攸起的。”
    两人在亭前相谈,边上的赵芷安听着“沧浪”两字便觉不好,正巧了钟燮想借此机给钟攸的书院多请为大家镇场,就道:“白鸥您是知道的,他底下的学生,还是有几位可看。回头您要真有意,我陪您走一趟。”
    “好说。”左恺之道:“如今正是圣上求贤若渴的时候,不拘常格。几日前如许来信,也曾提过他在靖陲寻了个好苗子,想收在手底下磨一磨。老夫寻思,若是春后闲余,请他带出来看一看。”
    钟燮动了心思,只道:“不如这般,您约贺大人一同走一趟沧浪。此时正须一场雅会以振天下文人的兴民之志,有您与贺大人共持,何愁无山野大贤同往?圣上还特让长河侯镇院,想必也是寄予厚望。”
    左恺之沉吟,觉此事甚好,一合掌,便定了。两人相谈甚欢,殊不知赵芷安在边上胸口慌乱,有些乱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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