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曰:“她有什么可骄傲的,再过五十年还不是个老太婆?”我曰:“她再过五十年固是一老太婆,你再过五十年成了啥,连老骨头都化为尘土矣。”他曰:“那么,她要嫁给谁?”我曰:“对象至少也得是大学生或留学生。”他曰:“我们还不是从大学生留学生过来的,她嫁那年轻的,将来不见得胜过我们?”我曰:“照你这么一说,到了下一代,中国连总统部长董事长经理都没有啦,全国都成了不能胜过你的小职员啦。你站不起来,不能肯定后辈也站不起来也。”他仍不服,喋喋不休,好像只要把我说服就可以得到小姐青睐一样。悲夫,这是感情问题,不是理智问题,这是爱不爱问题,不是说服不说服问题,最后我建议他买面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他才大怒而去。
半瓶醋?火鸡型(2)
每一个求偶者买面镜子,乃很重要之举,柏杨先生赐以名曰:“座右镜”,和座右铭并列。光棍朋友“抬头望明镜,低头思条件”,然后再去求偶,便聪明得多矣。
该女作家文中那个男半瓶醋能够找到一个女半瓶醋,乃因他本钱充足之故,第一他可把她弄到美国,第二我想他手头多少有几个钱,所以他的思想行为虽然幼稚,两个人的境界却是一般高,也就没有啥嫌弃的。问题是,大多数火鸡型人物连本钱都没有,而只凭一己幻觉,我没有啥缺点呀,我很了不起呀——一个人一旦有这种自满,那就是缺点,那就没有啥了不起,浑身都是毛病。
公开的谋杀(1)
一连几天谈到夫妇间的年龄问题,读者先生的反应似乎非常激烈,但点头的少,摇头的多。一位署名“一读者”先生来信曰:“你写了这么多天,有何用意?”一位铁心先生来信曰:“事实上大谬不然,若某某(其人名气甚大,不便照录)还不是老妻少夫哉?”另有刘月娥、强生、魏秦诸先生,意思也是如此,其中一部分则曰:“若某某,老夫少妻,日子还不是满快乐?”各项问题,咄咄逼人。
然而有一位李桂茨先生的话,给我指出一条明路,他曰:“先生应多惩恶劝善,教人们家庭如何和睦才对,不应只分析现象。”李先生可谓洞察肺腑,盖柏杨先生之志,固只在分析现象,而不在代圣人立言。使别人置诸案头,奉为圭臬,那是大人先生们的事,非柏杨先生的事。善恶应由人自择,一个莫不相关的第三者,惩固惩不完,劝也劝不好,牛不喝水,强按其头,因此救了他一条牛命,它的心仍不舒服。从前孔丘先生辛辛苦苦编了一部《春秋》,啥价值都没有,他的徒子徒孙们脸上挂不住,把良心一横,猛盖曰:“一字之褒,一字之贬,而乱臣贼子惧。”我想世界上最不要脸的谎话,无过于此,便是用显微镜去查历史,也查不出那一个乱臣贼子惧了一下。革面洗心,靠自己的大彻大悟;说教的东西,只能升官发财,不能救世。
关于“若某某”的实例,似乎都有点钻牛角尖,年龄上如果悬殊很少,女子比男子只大三岁两岁,似乎还不太严重;男子比女子只大十岁八岁,似乎也不太严重。这种划分法,不能用自然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去追究,有些人曰:大三岁不算老妻,大四岁算老妻乎?大十岁不算老夫,大十一岁算老夫乎?如此一问,天下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东西都要被推翻。中国宪法规定年满二十岁的人有选举权,难道人一过了二十岁便一定成熟乎?十九岁最末一天跟二十岁最初一天,其间有啥魔术乎?如此诘责,则连宪法都可取消矣。年龄之相差,固看岁月,亦看二人间的心灵距离,如果只斤斤计较数目字,便难为死人。
年龄悬殊太大,是家庭不幸福的一个主要原因,也是形成怨偶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并非说他们一定非离婚不可。读者先生来信举的例子,几乎全是曰:若某某,并未离婚呀。呜呼,若他们离了婚,倒是幸福的矣。不离婚不就象征幸福,很多夫妇间的谋杀案,或夫杀妻,或妻杀夫,他们固都没有离婚者也。当那些丈夫害妻子,妻子害丈夫的消息在报上发表时,我就长叹,叹他们何不早早散伙?
我们研究的原则是不评是非,不讲善恶,而只分析现象,当做社会问题提出,若某君辜负他的娇妻,若某妇欺骗她的老实丈夫,自有天理国法人情去判断。我们不能说因某人一文不值,他所造成的现象便不是问题,不屑去研究他,对耶?不对耶?
公开的谋杀(2)
老妻少夫,固然很糟;老夫少妻,如果年龄距离太大,其情形同样很糟。用不着举实际例子,仅从文学作品上去看,便可发现老夫少妻的家庭,乃产生悲剧、丑剧,甚至惨剧的温床。天老爷安排万事,总是祸福相连,以便有智能的人取舍,李耳先生在《道德经》上便有言曰:“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洞察事理,一针见血。年轻人和年长人共同追一小姐,结果年轻人竟然惨败,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投入那老家伙的怀抱,稍微有点血性,恐怕不杀人就得自杀。
盖年轻人的资本只有两个,一曰“年轻”,一曰“前途”,在某一个角度看起来,年轻等于不成熟,前途根本不可恃,哪一个悲哀的老头不是从有前途的年轻时代过来的乎。但老家伙的玩艺却多啦,有汽车、有钞票、有事业、有社会地位。至少他有一条业已造好了的生活之船,年轻女孩子跟他们携手而去,固然气死人,却无可奈何也。小伙子惟一的报仇之法,就是跳脚而骂,骂她“拜金”,骂她“没有理想”,骂她“嫁了个老爹”。
一个年长的男人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太太,固然被年轻小伙子恨入骨髓,固然自己乐不可支,然而如果在年龄上超越得太过了分,结局就很难说啦。上帝绝不对任何幸运的人照料到底,都得人神同工,他自己必须爱惜自己。天下美女本来就少,他以老迈之年,竟也讨了一个,即便上帝本人不好意思嫉妒,他手下的人若天使者流,也酸辣交集,玩个花样整之,盖福和祸,总呈平衡状态。
所以老夫少妻的家庭中,无论多么有钱,多么有势,夫妻间多么恩爱,总有一片可怕的阴影,黯然笼罩,拨之不开,驱之不去,大家口中不言,甚至发誓没有那种阴影,但心里却不能释然。那是啥乎?曰“死”,曰“寡”。世界上惟有年龄是无情之物,对任何人——上自帝王,下至掏茅坑的,都不宽恕。老家伙有美艳娇妻,乐固乐矣,女孩子一切都享受现成的,舒服固舒服矣。可是老家伙会不知不觉中想到死,“我死之后,娇妻归向何人?”年轻的妻子会不知不觉中想到寡,“他死之后,我将如何?我今年才三十妙龄,为他守寡下去乎?抑或以他的遗产为资本,再嫁一个小白脸乎?”
柏杨先生有一朋友,在台北拥有一个大家庭焉,前年忽然动了少年之心,娶了一位二十岁的姣娘,爱她爱得简直不可开交。他告我曰,她的每一呼吸都使他心动,该女士一下子拥有巨资,今天买皮鞋,明天买项链,既可去美国,又可去巴西,爱他也爱到极点。可是,每当朋友外出,把她一人留在家中,她想前想后,便禁不住泪落如雨,有一次向柏杨先生哭曰:“他那么大年纪,还能再活几年?一旦有个好歹,教我怎么办?”
公开的谋杀(3)
教她怎么办,我怎么知道。
上面例子之中,双方都有高贵的情操,尚且如此,如果没有那种高贵的情操,才真是冰箱里的狗屎,眼前虽然冻结,将来终仍要弄得臭气四溢。某一富翁,年已八十,向一位二十岁的女孩子求婚前夕,对着镜子大刮其胡,又跑到理发店把头发染黑(这种染发之术,可谓人间一绝,虽八十岁高龄,一经染之,望之若四十岁人,年轻女孩子如只爱俏而不爱钞,则宜留心该男人的头发)。但仍心焦如焚,向朋友请教曰:“我向她谎说我今年才六十岁,如何?”朋友曰:“你若说你今年已经九十有九,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呜呼,这就是一个公开而残酷的谋杀矣。有些女孩子嫁年长的男人,为的是她爱他。有些女孩子嫁年长的男人,其目的只是希望他早早的魂归天国,以便继承他的财产。这种婚姻,还能有好结果乎?《笑林广记》上有一则故事,内容甚黄,似乎难登大雅之堂,但对这种明显而残酷的谋杀,却予以无情揭发。该故事曰:某老翁娶少妻,恩爱逾恒,一天晚上做了一梦,梦见他在一只鼓上大掷骰子,醒而告人,求判吉凶,那人想了半天,叹曰:“我看你这一把老骨头,迟早要断送到那两片皮上。”悲夫,每一个将跟年轻貌美女郎结婚的老头朋友,都应仔细一想。
不过,一个人如果走上了桃花运,不要说劝告的话挡不住,便是原子弹都挡不住。这也难怪,妻子是年轻时的爱人,老年时的伴侣。臭男人年轻时打光棍,无妻无家,固然痛苦,但还可以到外面乱跑,打麻将、去北投,三五成群,呼朋引类,总有一个表面热闹,以打发寂寞良宵。可是一旦老境骤至,朋友们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家,且死者死矣,病者病矣,即令仍然健在,恐怕也无复当年豪兴。即令有当年豪兴,为了社会地位,为了在晚辈面前冒充圣人,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胡搞。
当一个老家伙,白天道貌岸然,已够吃力,晚上独对孤灯,更增凄凉。贵阁下有没有读过哥德先生的大作《浮士德与魔鬼》?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