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另外一个问题,读者先生问得最多,那就是,夫妻间是不是要绝对的诚实相处。一位读者樊云先生并举了很多例子,他曰,在很多讨论家庭的书籍上,都是主张夫妻间要绝对诚实的。问柏杨先生的高见如何?
柏杨先生曰:大哉问也,夫妻间当然应该诚实,这一点谁都没有啥可嚷嚷的,可是千万别绝对诚实,提倡绝对诚实的人真应该送到三作牌那里修理修理,以示薄惩。盖绝对诚实一定绝对垮台,婚姻是最高艺术,其妙无比,如果一板一眼都不放弃,那成了“匠”矣,还能入目乎?必要时玩点小花样,甚至必要时死都不承认,才是良策,有些倒霉的家伙就是误信了绝对诚实而吃尽了苦头,不可不提高警觉也。
前些时看到某报上有个什么妇女信箱,登了一个问题,一个快要结婚的新娘,写信问曰:她在十七岁那一年,曾跟一个恶棍上过床,当时父兄出面把那家伙饱揍了一顿,未予声张。可是她现在要结婚了矣,爱丈夫爱得要命(丈夫爱她自然也爱得要命),但她恐怕丈夫发现她不是处女轻视她,焦急万状,不知如何是好?那个信箱的主持人隆重答曰:他既然爱你,自然会原谅你,不应欺骗他,应该诚诚实实告诉他。
柏杨先生看了之后,心如火焚,呜呼,愿上帝保佑她没有告诉他,她要真的傻里傻气告诉了他,我敢赌一块钱,她这一辈子有苦吃的。爱情不能建筑在希望对方原谅上,爱情的污点是永远的污点,他便是当时指天发誓,作圣崽状,说得天花乱坠,原谅她啦。可是偷了五十万美金他可以忘记,和别的男人上床一事,他便不会忘记。嗟夫,她为啥不向柏杨先生请教乎?她为啥不咬定牙关说她是骑脚踏车伤了处女膜乎?该信箱主持人真是天下第一混蛋。柏杨夫人有一表侄女发生了同类问题,丈夫大疑,惜未抓到证据,她看苗头不对,决心改过,想向丈夫求恕,被我知道,急曰:“又是一个混蛋,而且加三级混蛋,这秘密只有自己独享,说了之后准糟。”她不服气,结果她在家中变得没有丝毫地位,连大门都不能出,盖她丈夫一句话就堵住她的尊嘴,曰:“我不相信你!”弄得愁云密布,何苦来哉。
五个问题(5)
我说这话不是鼓励大家去乱搞,而只是说,适当的隐瞒可以消灾去难,夫妻间为了爱,为了怕对方生气而撒点小小的谎,乃高级艺术。
五
最后一个问题,恐怕没有人可以解答。那就是,爱的价值到底如何?提出这个问题的朋友多矣,柏杨先生也同样的一直在感到困惑。有时候爱情高贵得像一尊天神,有时候似乎又不如一只破鞋,差不多的纠纷都因此而起。《三国演义》上赵云先生有一句话,曰:“大丈夫只患事业不立,何患无妻?”这句话真教男人舒服,把女人说得不值一文。只要老子有事业,或有钱,或有高官可以训话,或可以抓人关人,娇滴滴的美女自会向我低头。我纵是狗屁不通,也会照嫁我不误。这种看法乃是把爱情当做事业的附属品,高贵不到哪里去。
自古以来,在爱情上受攻击最激烈的莫过于“商人”,古之时也,“商人重利轻离别”,为了做生意,经常远行,而且一去就是两年三年,音讯隔绝。复因交通不便,不能携带太太,只好把娇妻放到家里冻结。大家看到眼里,惜在心头,乃拼命开骂,骂他们一脑筋的钱,为了钱,连爱情都抛掉。
于是问题就出来啦,柏杨先生有一位女同事,六年之前,年方二十,便订了婚,当时尚绝妙青春,脸红红而眉黛黛,漂亮得不像话,她的未婚夫先生于订婚后即去美国,而今她已二十有六,未婚夫刚刚取到博士学位,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弄个像样的职业,积蓄点钱,方可把她接去。最乐观的看法,她二十八岁时能和他同床共枕,已算走运。这一类例子甚多,柏杨先生朋友中,丈夫去美国十年者有之,妻子去法国十五年者有之,呜呼,为了挣钱而远离,固是俗种,为了读书而远离,又算啥种乎?读马死脱,读打狗脱,固可列入求学之类。然而,如果“远离”是一种罪恶,为挣钱远离或为求学远离,其远离的事实固一也。何况读了马死脱或打狗脱之后,目标并不一定太高级,只不过希望到啥啥公司,多拿几文而已。那位二十八岁才有希望做新娘的小姐,这几年的空虚日子实在值得研究,女人过三十结婚,连生孩子都得冒生命危险,何况其他乎。诗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即令全是好景,也惜其不久也。
男女以心相许时,最重要的是终身相爱,其次是终身相守。常有些人发言曰:“我去求学,你等我十年。”他妈的,女孩子一辈子有几个十年?为钱而等,还有人笑,为“求学”而等,其凄惨却没有人注意,是何故哉。
柏杨先生不是鼓励年轻朋友只图眼前欢,图眼前欢更糟,而是觉得爱情有时候与事业不能并存(并存的人有福啦,其祖宗至少积十世之德,才有好报,可遇而不可求,急也没有用)。妻子如果一方面要把丈夫紧紧抱到怀里,一方面又要他出人头地,天下根本没有这种便宜的事。现在交通方便,太太可以随着丈夫乱跑,没有被冻结在故乡的危险,但仍有被冻结在房子里的危险。前年法国内阁成员某部长的太太,把丈夫一枪击毙,便是恨他在家的时候,太少也。悲夫,这问题真是大而且巨,恐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解决之道,尤其是各人有各人的运气,柏杨先生少插嘴为宜。
爱情与金钱(1)
家庭的基础有两个焉,一曰爱情,一曰金钱,缺一不可。有些男女鬼迷心窍,一味崇拜爱情,认为只要相爱,三天不吃饭,只喝凉水都能不饿,都是少不更事的看法。呜呼,有一点说穿了准教人发脾气,贵阁下仔细研究过没有?离开金钱,便没有爱情,至少也要影响爱情,而终使之破灭。有些爱情如火的少女,除了爱情,啥都不要,可是一旦爱情到手,固仍是啥都要也。柏杨先生总是在想,王宝钏女士苦守寒窑十八年的事,实在大大的可疑,恐怕根本没有王女士那个人。这不是我瞧不起爱情,而是我不敢瞧不起金钱。
和这恰恰相反的,也有些人昂昂然自以为深得人生三昧,见了钱眼睛就花,认为只要对方有钱,我便快乐,爱情算个屁哉。这是一种聪明透了顶的看法,没有钱绝对痛苦,但如果把快乐单独建筑在金钱上,那比单独建筑在爱情上还要危险。这不是柏杨先生忽然板着面孔乱训人,而是,一个人的欲望如果只是追求金钱或权势,他便永不能获得满足,而不满足便不能快乐。
爱情和事业间的矛盾,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根本无法调和。一个男人如果不努力上进,那算个啥东西?可是一旦努力上进,或负笈海外,或天天不在家,都无法跟妻子长相厮守。某一美国杂志上曾着论曰:美国太太们俱乐部之风最为流行,因她们太孤寂啦,甚至想偷情都没有对手。盖所有的男人都忙,为激烈的生活竞争而挣扎,有偷情工夫的人不多也。不过,一提起“事业”,容易使人生出一种肃然起敬的伟大之感。赵先生开了一家工厂;钱先生开了一家公司;孙先生竟然造了七八条船;李先生留学美国三十载,回国后当了大官;周先生的官更大,二十年前还是科员,如今当了部长,不但一呼百诺,而且又是供给制;其他武先生、郑先生、王先生,无不位尊而多金。这就是一般人心目中的事业矣。赵云先生所谓“事业”,大概不外如此。对于这些,我们一点也不轻视。问题是,聪明透了顶的人常攻击爱情算个屁,事业第一,嗟夫,其实上述的那些玩艺,恐怕也只能算个屁,如果那也叫事业,也值得煞有介事的洋洋自得,那才是黑无常见了白无常者也。我想没有几个人的事业比得上吾友凯撒大帝,但凯撒大帝临死时,念念不忘的不是他的事业——罗马帝国,而是他的娇妻爱子。(帝国这玩艺比起一个工厂,或一个公司,或一个官,如何了哉?)有一首元曲真该看看,曰:“袖遮银灯,手掩书卷,带笑呼郎听妾言。天到这般时候,你还不眠。不见那铁甲将军夜渡关,不见那朝臣侍漏五更寒。全部是为功名辜负了鸳鸯枕,为富贵忘却了艳阳天。郎啊,你纵有钱,难买妾的青春美少年。”
爱情与金钱(2)
呜呼,爱情和金钱——也就是事业,像两个翅膀,缺少一个,便不能起飞,硬要它起飞的话,准跌得头破血流。一脑筋幻想的爱情至上主义者,和视钱如命的拜金主义者,都不能产生幸福的婚姻。如何使二者平衡发展,或二者冲突时,要哪一个,弃哪一个,那就要看各人的智能,和各人的运气矣。
安全感(1)
然而,如果奇丑的女孩子手中握有十亿美金,或者她爹是现任皇帝,甚至她本人就是女王,恐怕臭男人一哄而上,发誓她美如天仙,艳若桃李,爱她爱得要命,发誓愿为她跳河。请问明察秋毫的读者老爷,这种婚姻能幸福乎?圣人因而有诗曰:“床头黄金尽,富婆无颜色。”其实等到黄金花光啦,丈夫再把她一脚踢,还算福气冲天。往往是,丈夫心如火焚,根本等不到床头黄金尽,也等不到她寿终内寝,就安排下天罗地网。这种现象是文学戏剧重要的题材,桩桩件件,使人惊悸。美国曾发生这么一件事,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处女,年龄大概四十多岁,孤苦了一生,积蓄下来一笔庞大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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