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危险的投资

第29章


 
  为啥要把“王”字用红笔点上一点,使之成为“主”字乎?圣崽们当然有其道理,我们没工夫研究,但有一点却是值得一提的,像“点主”这么简单的玩艺,不要说大官大商啦,仅只小康之家,就得动员十人八人,搞上三四个小时。被红包“雇”来点主的那家伙叫“点主官”,死了爹娘的儿子叫“孝子”。你看他们热闹吧,司仪在一旁恭立,光喊“跪”“叩首”“起”,“跪”“再叩首”“起”,都能把嗓子喊哑,而当孝子的更是可怜,披麻带孝,一身超级重装备,被人拉着,一会跪下,一会磕头,一会起立,一会上香,东转西转,也不知道干的是啥,几个小时之后,在台上站的那个点主的家伙威风凛凛的手拿红包,下台而去,典礼才算结束。呜呼,死了爹娘,不让他去痛哭(事前严格交代,不准哭),反而使他大走台步,演一出戏,以便来宾们如孔丘先生者流在旁边看来,来一个“吊者大悦”。我想“吊者大悦”这句被万人赞扬的话实在可怕,吊者到死者家里,看见家徒四壁,停尸在床,孤儿寡妇扑到尸体上哭声震天,不但没有垂泪,反而大悦起来,还有一丝一毫人性乎?圣崽们红着脸解释曰:“吊者大悦不是悦家属的苦难,而是悦他们治丧合礼。”即令治丧合礼,点主点得鬼哭神号,心情应该更加沉痛才对,也不能大悦。但他硬是大悦啦,恭维点说,是“敬”礼超过“爱”人。老实点说,是狼心狗肺也。   
  困惑不解(2)   
  《红楼梦》贾宝玉先生和贾政先生间的父子关系,读者先生不妨再看一遍,便可发现中国以“敬”为主的文化,把灵性酱成什么样子。贾宝玉先生结交戏子,调戏父婢,又把她逼死,老头知道之后,着实揍了他一顿。无论如何,孩子该打时是应该打一顿以警戒之的,可是贾母一听说儿子打孙子,像被蝎子螫了屁股一样,披头散发,跑到书房,贾政先生一瞧老娘气成那个样子,急忙跪下,老太太不问孙子做了啥事,也不问应该责打不应该责打,而只一味大哭大闹,一迭连声叫佣人打轿子回南京,把贾政先生急得除了磕头如捣蒜外,别无他法。呜呼,父子,至亲也,母子,更是至亲,但他们却被酱得成了一面倒,儿子见了父亲,像小民见了三作牌;而父亲见了儿子,也像圣人见了少正卯。贾宝玉先生有一天向林黛玉小姐发誓曰:“说实在的,我心里除了太太(娘)老爷(爹),第三个就是你啦。”柏杨先生颇疑心他说这话时是不是完全凭天地良心,贾宝玉先生和贾政先生在血统上是父子,在经济上是老头养娃儿,可是在感情上却稀薄得很,说贾宝玉先生怕他父亲,敬他父亲,还沾点边;说他爱他父亲,恐怕连边也不沾。敬也好,爱也好,都是一种感情,而感情是要培养出来的,即令父子母子天性,也需要培养。盖天性不过使其容易培养,不是说天性便可以不培养。没有培养的感情,比肥皂泡还要脆弱,宫廷中常发生儿子杀老爹(像杨广先生杀他爹杨坚先生),老爹杀儿子(像石虎先生杀他的儿子石宣先生),无他,他们身上不过套着父子的空壳,感情上固没有爱也。我有一位朋友,他父亲是一个一意孤行型的暴君,经常打他和他的母亲,有一次叫他们母子二人跪在大门口,整整跪了四个小时,观众如堵,有人看不过去,不免上前说两句劝解的话,那人讲一句,他父亲就用门闩打他母亲一下,以致没人敢再开口。后来该父亲恶贯满盈,死在田里。他们家颇有几文,自然大大出丧,柏杨先生往吊,该朋友在灵堂答拜之余,拉我去他房间里喝他祖传的女儿红,兴高采烈,笑声连天,我曰:“老伯刚亡,你这么搞法,不大适宜。”他曰:“不瞒吾兄,讲起来他是我父亲,我不得不在外表上做作做作,实际上我高兴得要命。”我回到家里,把朋友的话告诉塾师,塾师大怒曰:“畜生,畜生。”我愣了半天,不知道他骂老子是畜生乎,抑骂儿子是畜生乎?悲夫,中国的古圣先贤,似乎从来不知道培养爱,要说他们不知道爱,似乎也不见得,但他们不知道平等的爱,不知道两个独立人格的爱,却是真的。圣崽们的爱仿佛全是三作牌对小民的爱,似乎是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大特点。   
  灵性被酱住   
  父子间的灵性被酱成那种样子,真是中国人的悲剧。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事实上天下大多数坏蛋都是身为父母的人也。父对子的绝对权威,和人格上的不平等,是中国五千年文化中最阴暗的一面。父子间还是如此,夫妻间更不用说啦,古圣先贤很少强调夫妻要相爱,总是强调夫妻要相敬,而以相敬为最值得赞扬和最值得羡慕的德行。历史书上最称道的,西汉有一位丞相朱博先生,他便很少见他太太的面,他在外头真的像书上说的研究学问?或是去找漂亮的小姐鬼混?恐怕谁也不敢肯定。三国时有一位顾悌先生,跟朱博先生有同样的毛病,也从不会晤太太,有一天他卧病在床,太太听说,前来看望,你猜他干啥,他竟急忙爬起来穿衣戴帽。这种非人性的行为,真是龟儿子兼狗娘养,一个人如果爱他的妻子,他能如此的八格野鹿乎? 
  最大的一个八格野鹿,我们可以推荐晋王朝的元勋何曾先生,何曾先生不但是国家的高级官员,古谓之开国大臣,今谓之开国元勋,而且以善吃闻名于世,每顿饭要吃掉一万钱——当时的一万钱,可买黄金十两,还嚷嚷没啥可吃的,简直连筷子都无法下。这种腐化透顶的人,对太太却颇为礼义之邦。书上曰:何先生每年顶多和他的太太见三次面,见面时不要说没有拥抱接吻的镜头,连谈两句家常话的镜头都没有,两人均披挂整齐,何先生朝衣朝靴,何太太则凤冠霞帔,他敬她一杯酒,她也敬他一杯酒,应酬一番,便即告辞。比何曾先生更精彩的还有一位邢子才先生,他一连好几年都不进他太太住的院子,有一次偶尔进去,他太太养的狗一瞧,眼生眼生,哪里来的王八蛋,上去就咬了一口,几乎把他阁下咬死。 
  上述的一切,士林传为佳话,但我实在看不出有啥佳话可传的,盖中国传统的夫妻之间,爱根本不占地位,甚至被人轻视,而是相“敬”第一。呜呼,爱就是爱,做不得假,敬却毛病丛生,臭男人在敬的大旗掩护之下,像何曾先生露的一手一样,他告辞后,回去投奔他的美女窝,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而何太太告辞后,回去后却继续她的冷冷清清。于是何曾先生只见太太一面,见面时为了避免被盘被问,或者也觉得无颜相对,乃故意弄出一套玄虚,“衣冠相见,再拜上酒”的礼教,不但塞太太的嘴,也塞天下人的嘴,那就是请你瞧呀请你看,我们可是相敬如宾也。如宾固然如宾,相敬固然相敬,但爱情何在乎耶?我想这毛病可能上溯到孔丘先生,孔丘先生是主张“食不语,寝不言”的,恩爱夫妻忙了一天,也分离思念了一天,晚上躺到床上,竟他妈的“不言”,一言就大逆不道,成了圣人的叛徒,那算啥哲学乎哉?便是一对哑巴夫妻,也要比画比画手势,交换交换意见,谈谈心中委屈,发泄发泄心中感想,怎能不作一声,大眼瞪小眼欤?如果孔丘先生本身做不到,则他的教训是假的。如果他本身硬是做到啦,我怀疑他和妻大人间的感情一定恶劣不堪,非是一对怨偶不可。孔丘先生看见太太就烦,这便如何是好,乃发明一种学说以掩护自己的罪行。影响所及,我国遂只有怨偶,而无怕老婆。怕老婆是爱,而怨偶则是敬的变态细胞,婚姻中的砍杀尔也。   
  把妻子当破鞋   
  上面说的,固已经过分缺德,还有更缺德的玩艺,也出自有名人士之手。东汉王朝的官姜诗先生,他娘喜欢喝江水,太太去汲,路上遇见台风(一定是台风,否则何其大也),不能马上回来,老太太急啦,发了两句牢骚,姜诗先生就抓住机会,把太太休掉,他阁下真是八格野鹿型的健者。而唐王朝李?秀先生,似乎也在该型中数一数二,太太骂丫头,老娘疑神疑鬼,以为在骂自己,气得脸色发青,李先生不由分说,立刻也把妻子休掉,这种无情无义的干法,还有他的理论根据哩,李?秀先生曰:“娶妻所以事姑,苟违颜色,何可留也。”另外还有一位南齐王朝的刘瓛先生,太太挂衣服时,一不小心,把墙上的灰尘弄了点到婆婆床上,该婆婆可能有爱洁之癖,也可能借题发挥,刘先生就也把妻大人赶出大门。 
  为了母亲而把妻子当做破鞋,说扔就扔,说甩就甩,已经够叫座的啦,而竟然还有为了兄弟,把他们妻子当做破鞋,说扔就扔,说甩就甩的哩。南北朝时想做大官想得发了狂的孙谦先生,他哥哥卧病在床,嫌做弟媳的伺候不周到,孙谦先生就立逐其妻,这是对兄。有一位陈平伯先生,他的弟弟其肥如猪,饱食终日,不事生产,嫂嫂说了他两句,丈夫也大怒,也立逐其妻,这是对弟。呜呼,这一类的事,历史书上记载辉煌,抄三年都写不完。下等人固然打老婆,而上等人又如此的凛凛然,说杀就杀,说剐就剐,说逮捕就逮捕,说入狱就入狱,说不要就叫她滚,不但不会背上恶名,反而振振有词,曰“孝”焉,曰“友”焉,曰“忠”焉,曰“义”焉,有权势的朋友真是有福啦,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于是我们真怀疑中国文化中有没有怕老婆这回事,以及有没有纯真的爱情这回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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