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司

第20章


 
  过一会她问倚梅:“你的手臂怎么样?” 
  “永不能打网球,永不能弹钢琴。” 
  仍然比凌岱宇好,凌岱宇只怕永远不能好好生活。 
  倚梅说:“特地来通知你,下个月我们会到伦敦举行婚礼,双方家长觉得在那里聚头比较理想。” 
  乃意低下头,过半晌,又抬走头,长叹一声。 
  甄保育终于问:“岱宇最近好不好?” 
  “还过得去,生活悠闲,稍迟如不升学,也许找一门优雅的小生意做。”说的也都是事实。 
  倚梅抬起双眼,“听说,”她微笑,“已经找到新朋友了。” 
  乃意更正:“不是她找人,而是人找她,像她那样人才,又不会造成男生负担,怎会没人追。” 
  “是位律师吧?”倚梅打听得一清二楚。 
  “当然是专业人士比较理想。” 
  保育沉默一会儿说:“这么讲来,她心情不算差。” 
  乃意答:“做我的朋友就是这点好,我最擅解百结愁眉。” 
  倚梅笑笑,“乃意,我最羡慕你这点本事。” 
  乃意忍不住略略讽嘲,“我佩服你俩才真,倚梅你最懂随机应变,保育则仿佛永远可随遇而安。” 
  甄保育当场有点儿讪讪的。 
  倚梅一点不恼,含笑说:“迟早我们都得练出一身本领来。” 
  乃意忽然问:“那么岱宇呢,她可是仍然什么都不懂。” 
  倚梅凝视乃意,“岱宇最大的本事是什么都不必懂也不用操心,可是自令得聪明能干的朋友为她仆心仆命地周到服务,乃意,你说句老实话,这种本事是否一等一能耐。” 
  乃意这样能言善辩也在此刻辞穷。 
  倚梅唏嘘,“我只不过是个出手的笨人罢了,做多错多,越做越错,外头还以为我聪明。” 
  乃意的嘴巴张开来,又合拢去,奈何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乃意,其实你最公道,只不过站定在岱宇那边。处处为她着想,才分了敌我,我相信你是明白人。” 
  车子停下来,倚梅请她到他们新居喝杯咖啡。 
  甄保育有事走开一会儿,乃意坐在他们雪白宽敞的客厅内呆半晌,然后说:“我最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甄保育。” 
  倚梅笑得弯下腰。 
  她左边肩膀仍然略见佝偻,手臂也未能完全伸直,此刻低着腰身笑,姿势更见怪异。 
  乃意忽然觉悟,投资已经这样庞大,不跟着他姓甄,恐怕血本无归,到这种田地,抽身已经太迟,只得跟到底。 
  乃意只觉难受,连忙低下头喝咖啡。 
  一边又十分庆幸,维真与她,从来不需这样辛苦,纵使不够轰烈,却胜在温馨自在。 
  “对了,乃意,我看过你写的大作。” 
  乃意刷一声涨红面孔,连忙谦道:“写着玩的,你别当真。” 
  倚梅笑,“很难讲,文字中感情那么真挚,读者说不定就弄假成真,爱不释手。” 
  谁不爱听好话,一时间乃意飘飘然,几乎没倒戈奔向倚梅这边,喊一声“知我者林倚梅”也。 
  一时脸红红,说不出话来。 
  门铃一响,进来的却是甄老太,人老了就灵,只听得她精神饱满地说:“不好不好,整间屋子白茫茫难看极了,幸亏我替你们挑了一式织绵窗帘。”转过头来,才看到另外有客。 
  姜是老的辣,面不改容,“任小姐也在这里,好久不见,你没唆摆我外孙女吧,怎么不见她来看我。”好像有点痛心。 
  蔚为奇观,人人都是戏子,生活即是舞台,年纪越大,演技越是精湛,甄老太肯定已经成精。 
  乃意笑笑,“岱宇也专等老太太叫她。” 
  她不来看你,你不可以去看她吗,爱分什么尊卑老幼,分明是假撇清。 
  林倚梅不愧是未来乖巧孙媳妇,连忙解围,“老太太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你不知道吧,大哥同大嫂闹分居呢。” 
  乃意一怔,甄佐森与李满智? 
  老太太看倚梅一眼,“何必同外人解释。”坐下叹息。 
  倚梅笑,“乃意不算外人,况且此事路人皆知。” 
  区维真一定早有所闻,可恨这小子守口如瓶。 
  “大哥越来越不像话,衬衫领子上印满口红就回家来,大嫂一调查,事情便闹大了。” 
  乃意注意到倚梅已经改了称呼,本来口口声声叫表姐,此刻李满智已变成不大相干的大嫂,并且把人家的家事稀疏平常娓娓道来。 
  这是故意的。 
  倚梅每做一件事都经过深思熟虑,绝无即兴,她是特地要老太太知道,她此刻全心全意要做甄家的人,娘家已不重要。 
  李满智会败在这表妹手下。 
  李女士一心一意拉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现在正努力把她冷落,威胁她的存在。 
  这出乎李满智的意料吧,早晓得,还是让毫无机心的凌岱宇留在身边,岱宇才不屑研究人际关系,势力范围,李满智午夜梦回,不知有否反悔多此一举? 
  够了。 
  看到这里实在已经够了,乃意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刚巧保育回来。 
  他一定要送乃意一程。 
  一路上乃意绝口不提岱宇,乃意让他闲话家常,给他时间回复自然,然后他终于说到正题:“婚后我就是甄氏机构的总经理了。” 
  “那多好。”由此证明甄佐森宣告失势。 
  “大哥不讨老太太欢喜,近日已决定将他撤职,你知道佐森只不过爱花费,不在乎实权。大嫂却动了真气,要离开甄家。” 
  对别人家事,乃意不知如何置评,过了很久很久,她才问保育:“你快乐吗?” 
  甄保育一愣,非常纳罕地看着乃意,“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当然满意。” 
  乃意叹口气,牵着他鼻子走的人实在太高明了,引他入彀,控制他,使他完全失去自我,照着所安排的路线走,却还让他以为那是他自由的选择。 
  也许,那可怕的主使人还会十分谦卑地跟在甄保育身后,处处作出随从貌……太厉害了,这样工心计,为的是什么?不外是甄保育这个人与他的家私,两者都不算出类拔萃,根本不值得机关算尽,太聪明了,只怕有反效果。 
  保育见乃意不语,便说:“今日我亲身听你说岱宇竟那样懂得处理新生活,总算放下心来。” 
  乃意忙不迭叫苦,这个误会,分明是林倚梅拿话挤出来的效果,加上乃意逞强,未加否认,甄保育才认为凌岱宇心境不差。 
  半晌乃意才问:“你呢,你适应吗?” 
  “倚梅十分迁就我,乃意,即使挑剔尖锐如你,也得承认,她对我全心全意。” 
  乃意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得重复一句:“保育,祝你幸福。” 
  “你也是,乃意。” 
  乃意在泳池旁找到岱宇。 
  她索性缱绻地抱着香槟瓶子,放意畅饮,这时,偏偏又渐渐飒飒下起细雨来,乃意怕她着凉,除下外套,搭在她肩上。 
  岱宇握住乃意的手,“大作家,什么风把你吹来。” 
  手是冰冷冰冷的。 
  泳池里有几个外国孩子,冒雨戏水打水球,嘻嘻哈哈,不亦乐乎。 
  岱宇怔怔地说:“瞧他们多开心,一点点事,就乐得什么似的,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仿佛苍穹因他们而开。乃意,他们才不管人家怎么看他。其实,人只要过得了自己那一关,就快活似神仙。” 
  雨丝渐密,乃意缩起肩膀。 
  “那么,”乃意温和地说,“你也把要求降低点好了。” 
  岱宇看着乃意,“你瞒不过我,你有话要说。” 
  乃意鼓起勇气,“岱宇,甄保育将同林倚梅结婚。” 
  岱宇十分镇定,“意料中事耳。” 
  乃意说下去:“你有两个选择,要不终日徘徊醉乡,让它毁灭你一生,要不振作起来,忘记这个人、这件事,好好过生活。” 
  岱宇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没有聋吧?”乃意责问她。 
  岱宇忽然笑起来,“校长,你训完话没有?” 
  这时刚好韦文志打着伞过来。 
  乃意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你干哪一行的?女朋友顶着雨白淋你都不管,颓废得似不良少女你亦视若无睹,太没有办法了!” 
  在岱宇前仰后合笑声中乃意悲哀地离去。 
  回到家,听到父母亲在议论她。 
  “乃意倘若把稿酬贮蓄起来,不知能否缴付大学学费。” 
  只听得任太太答:“写到二○○一年或许可以。” 
  乃意不出声,他们仍然小觑她。 
  不要紧,比起凌岱宇,任乃意太懂得自得其乐。 
  写到二二○○年又何妨,时间总会过去,她摊开笔纸,开始工作。 
  做梦最需要闲情逸致,难怪刻薄的时候,有人会讽刺地说:“你做梦呢你。” 
  写作不但拉低功课成绩,且倦得连梦都不大做了,更抽不出时间应酬亲友同学,乃意知道她得不到谅解。 
  这样的牺牲,将来即使成为大作家,恐怕代价也太大。 
  乃意倒在床上,阖上双目。 
  仍然潇潇地下雨,鼻端一股清香,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张长榻上,身边紫檀架上供着一盘白海棠,那香气显然就是花的芬芳,一摸脸颊。一片濡湿,像是哭了已经有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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