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怪

第1章


《白衣怪》
作者:程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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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古怪的来客
人们都说侦探生活是一冒险生活。是的,这句话我自然承认,不过,据我的经验所得,我的意识中的冒险的定义,也许和一般人的有些差别。我觉得在侦探生活的冒险之中,往往使人的神经上感受到一种欣羡紧张的特殊刺激。这是一种神经上微妙的感觉,原不容易用文字的方式表示的。举些具体的例子吧。譬如:黑夜中从事侦查,或捕凶时和暴徒格斗;或是有什么狡黠的宵小和我们角智斗胜,用计谋来对抗计谋,处处都觉得凛凛危惧,而神经上同时可以感受到一种兴奋的刺激。这样的刺激,至少在我个人的主观是很有兴味而足以餍足我的需求的。
我和我的二十多年的老友霍桑从事探案以来,所经的疑危案子,何止二三百起,其中危险的境界,和疑难的局势,不知经历了多少。例如在那黑地牢事件中,我曾遭到枪击,灰衣人案中,我又受过暴徒的猛袭,几乎丧失我的生命,而所获得的报酬,也即在这一种微妙的刺激。如果我的冒险的见解也和寻常人一般,那么我早应知难而退,即使我为着服务社会的责任心所驱使,也尽可另寻途径,又何必有时竟放弃了固有的职业――著作生活――而跟着霍桑去干那非职业的冒险勾当呢?
这一件案子在我的日记之中,也可算是一件有数的疑案。那案子迷离曲折,当时我身处其境――事实上我也曾充任主角的一分子――仿佛陷进了五里雾中,几乎连霍桑也无从着手。并且这里面因着性质的幽秘诡奇,还有一种恐怖的印象,至今还深镌在我的脑中。不过在这案子的开端,却又似带些儿滑稽意味。从这滑稽的僵局上观测,谁也料不到那结局会如此严重。
那是七月三日――夏令气候最炎热的一天。寒暑表上升到九十六度。清早时红灼的日光,已显露出酷热的威吓,连凤姊姊也躲得影踪全无。干燥的空气,使人感觉得呼吸的短促,几乎有窒息之势。我每逢夏天,总在清晨时工作,中午以后便辍笔休息。可是这一天清晨时既已如此炎热,我的规定的工作,也不能不暂时破例。我趁这空儿,别了我妻子佩芹,到爱文路去访问霍桑。想不到这一次寻常的造访,无意中又使我参预了这一件惊人的疑案,同时使我的日记中增添了一种有趣的资料。
我到霍桑寓里的时候,还只七点一刻。霍桑已从规定的清晨散步回来――这种散步工作,他在二十多年以来,无论寒暑风雨,从来不曾间断过。我踏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坐在靠窗的那张铺着蔑席的藤椅上。他上身穿一件细夏布翻领的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山东土产的府绸西装裤,足上已换上了一双细草织成的拖鞋。那藤椅的边上,堆了好几本书,堆叠得不十分整齐,藤椅旁的地板上,另有一把蒲扇――关于这蒲扇,他曾发表过一番借此活动肢体的哲学见解的――和一只玻璃杯子,杯子里还有些剩余的牛乳滴,分明他的简单的早餐也已完毕了。
他一瞧见我,突的立起身来。他的精神饱满的脸上,显出一种热诚的笑容。他开口和我招呼。
“包朗,你两星期不来,竟累我闲了两星期。你好忍心!
我一边把草帽放下,又卸了我的一件白纱布的上褂,一边也笑着答话。
“笑话,我难道是制造罪案的人?你空闲没事,怎能抱怨及我?
“不,我有一种直觉――不,一种迷信。自从你婚后和我迁居至今,每逢你到我这里来,往往会有奇怪的案子跟着发生。――你虽然不是制造罪案的人,却可算是一个供给罪案的引子――媒介人。
“那么,今天我总要让你失望一次了。不但我没有带什么案子给你,并且像这样的热天,我可以保证,也不会有人登门请教。
霍桑忽皱着眉头,摸摸他的下颏,重新回到藤椅上去,佝偻着把地板上的一柄蒲扇拿在手中。
他咕着说:“这句话再扫兴没有!你岂不知道我是耐不住空闲的?
“喜动不喜静,虽然是你的素性,但在这样的天气,你的脑子能得暂时休息一下,也未始不是一种调剂啊。
我说完了话,也在那只他斜对面的圈手椅上坐下。我瞧瞧这办公室中景状,已略略有些变动。那只靠壁的书桌,已移动了地位,放成折角形。那窗口里进来的阳光,便从斜侧里射到书桌上面。桌子面上除了墨缸、笔杆,和始终不空的烟罐烟盆以外,似乎又增加了几个墨渍和纸烟的烧痕。书桌上的书籍文件,和零碎而没有粘贴的报纸剪条,仍旧堆叠了满桌。还有几只化验用的玻璃量杯,却和一个插着一丛娇艳欲滴的紫薇花的古钢瓶,乱放在一起,显得十二分不调和。这量杯分明是他用过以后随便留在桌上,不曾放归原处。
霍桑在探案的时候,他的精密而合理的头脑,衡情察理,处处都能有条不紊,并且他的责任心最富,从不曾有过疏忽失误的行动。但他的书桌上那种杂乱的状况,在不知他底细的人看见了,也许会疑心他是一个没有秩序没有条理的懒汉。当我和他同寓的时候,他就有这种倾向。我不知劝过他几次。他也承认这习惯的不良,有时也会发动一个狠劲,把书桌整理得清清楚楚,可是不多几天,桌面上又恢复了那种杂乱堆叠的原状。所以我曾向他说过:“你这小小的懒病,终于无药可医了啊!
“哈!包朗,这里有一节新闻,真值得注意!
我立即收摄了目光,回转去瞧他。我从他的惊呼声上辨昧,以为他在空闲无聊之余,也许在报纸上发现了什么惊奇的案子,足以破除他的烦闷。可是我的眼光一瞧到他的脸上,却又怀疑我所料的未必竟是事实。他的右手挥着蒲扇,左手中执着一张报纸,唇角上带着一种有些轻鄙意味的微笑,但绝对没有紧张之色。
我问道:“什么?可是有什么凶案?
“是啊!一件严重的凶案!”他顺手把报纸授给我瞧,又将蒲扇的柄,在那靠边的一节新闻上指了一指。
我仍旧满腹疑团。他的语声尽管严重,但他脸上仍显着矛盾的表示。我依着他所指的那节新闻瞧去,当真使我失望。新闻纸上载着东大旅馆中,有一个舞女,被伊的一个熟识的舞客开枪打死。那凶手姓诸,是个大学毕业生,当场被人捕住,已送交警署。据他自供,行凶的动机,就因为争风。
我带着疑惑的声音问道:“究竟哪一节?可是枪杀舞女的一回事?
“是!”
“奇了!这样的新闻报纸上天天找得到,真是司空见惯。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什么?这样的案子,你以为不值得注意?”他说了这句,忽而放下了蒲扇,从藤椅上立起来,走到书桌前面,从烟罐中抽出一支纸烟烧着。
我越发诧异。莫非他当真闲耐不住了,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案子,他也打算去尝试一下?或是他的神经上已发生了什么变征,他的话竟是“言不由衷”?
霍桑深深地吐了一口烟,旋转头来向我说话。
“包朗,你的神经委实太麻木了――你想,一个知识阶级而又处于领袖地位的大学生,居然会得跳舞,居然会得跟舞女恋爱,居然会得和人争风,又居然会得开枪打死他的恋人!在我们这个时代,竟有这种种现象,你说不值得注意?
我才明白他刚才的警报,原是因着他的牢骚而发作的,我却误会到别方面去。
我因答道:“你原来说到教育方面去了。这确是一种最坏的现象。现在我们的国家,正在艰难困苦没发可危的时期,而教育界中除了最少数外,大部分都在那享乐、浪漫,和颓废等等的恶势力笼罩之下。莫怪人家公然说我们的教育已经破产了。
霍桑又冷冷地反问我道:“如此,你想这个问题不是有严重注意的价值吗?报纸上几乎天天戴着这种新闻,有些人也许还要加些‘风流香艳’的考语呢!”他嘴里喷出了一口散乱的烟雾。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应道:“这种现象若不是根本改造,尽足以亡国灭种有余――一”
我说到这里,忽觉霍桑的身子突的站直,他的头迅速地旋转去,目光瞧着空门。我也不由的不住口,跟着他的目光瞧去。
室门开了,霍桑的旧仆施桂已走进来,手中执着一张名片,正要通报有客,但那来客已紧跟在施桂的背后,不等霍桑的邀请,早已冒失地跨进了门口。
那来客的模样,很有引人注目的特点、他的年龄似乎在四五十之间,一句却不容易断定,身材五英尺左右,比霍桑低一个头光景。他面部上有三种特异之点:一副凸片的金丝眼镜,显见他的近视程度很深,罩住了一双狭缝的小眼,镜框上面,有两条黑色稀疏的眉毛。第二种异点,就是他的高耸的鼻子,尖端上似略略有些钩形。第三,他的厚赤的嘴唇,骤然间瞧见,也不能不引人注意。他苍白色的瘦脸上的皱纹,无疑地是被一层雪花膏掩护着,虽然怎样显豁,可是仍掩不过我的眼光。他的额发也已到了开始秃落的时期,不过他利用了润发油的膏抹,还足以薄薄地遮盖着他的头皮。他身上穿一件白印度绸长衫,烫得笔挺,背部却已带些变形。足上一双纱鞋,也是时式的浅圆口。他进门的时候,那顶重价的巴拿马草帽,本已拿在手中,这时向我们二人微微点了点头,又把手中一块白巾在额角上抹了几抹――不,那动作恰像妇女们扑粉似地按了几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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