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泡泡

第二卷 第十七章 玉人


这是一个幽深、狭长的书房,光线昏暗,正好参借窗外的月光。
    整整四壁的书,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上。书架前摆着一个木踏梯,看得出,梯子使用得非常频繁,长方形的木台阶被踩得磨滑溜了边,成了长圆柱形。书房正中央是一个破损了一角的柚木书桌,与主人的肌肤经年累月地摩擦着,泛着柔和的光泽。桌上有一个笔记本电脑,电脑旁摞着小山似的卡片、照片、书籍等杂物,高高得,摇摇欲坠。
    一个矮矮的花梨木茶墩,墩上是一个乌黑的紫砂壶正在袅袅地的吐着白烟………
    就是在这样一个泛着淡淡书香、茶香的书房里,庄一同缓缓地向我讲起了一个关于“玉”的动人故事:
    “我家世代经营玉。我的祖上,曾经在各地开设过玉作坊,从采玉、琢玉到卖玉全都经营过。但战乱、政治迫害让这个行业萎缩得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这一代,我们家就仅仅剩下你看到的‘玉缘阁’那个小门面了。解放后,‘玉缘阁’充公,变成国营。文革时,又因为‘破四旧’,我父亲把家中私藏的玉器全部上交,但尽管这样,还落下个‘窝藏国家文物’的罪名,被关在牛棚中,没多久,便过世了………”
    我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当一个深沉、平和的男人在向你打开心扉时,你感受到的应当是——“受宠若惊”。
    “我喜欢玉,天生好象是为玉而生似的。我的喜欢和别人的喜欢不一样,父亲喜欢玉,因为玉是祖上的家业,是糊口的生意。但我的喜欢近乎崇拜,甚至到了痴狂的地步。从记事起,我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玉痴’。人们说‘宁可食无肉,不可身无玉’,我便是这种状态。那时,我浑身上下带满了玉,家中也堆满了玉,就连嘴巴里唠叨的也几乎全是玉的话题。年轻时,我动不动便外出寻访美玉,一听到、见到真正的美玉,是真正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精神恍惚,非得把那块玉搞到手才算心安。现在想想,真是荒唐!”说着,庄一同喝口茶,笑着摇摇头。
    “为什么,爱玉怎么算是荒唐?”我不解。
    “玉是有灵性的,它讲究缘份,可遇不可求。就算是再好的玉,如果它和你没有这种缘份,你却一味强求,那么就算得到了,这样的缘份也不见得会长久。可惜,我当年就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哦?”
    “因为太过痴迷、太想占有,我曾经得到过许多美玉,当然也跌过筋斗、上过当。但没想到,文革时,父亲把家中我们几代人收集的美玉全部交公。当然,他的初衷是为了保护全家,但在我看来,却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记得交出玉的那天,父亲一直在跟我说:‘人的生命有限,但玉的生命却无限。玉是活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让它扎根到自己身上,如果非要强求这种缘份,那么最终只能玉毁人亡。’”
    我的心头一动,一颗小小的玉石竟能盛载如此深厚的情意?“‘玉毁人亡’?有这么严重吗?”我略有些不相信地问。
    “是的,我也不相信,但最后,我还是相信了。”一同淡淡地说,眉目间闪过一丝忧伤。
    “父亲上交后,我一怒之下,便独自跑到新疆。那时的新疆,是真正的‘春风不度玉门关’。”
    “可新疆有羊脂玉。”我突然插嘴道。
    “哦,你也知道?”一同略有些欣喜地看着我。
    “我今天下午刚刚知道。据说真正的羊脂价值连城,而且现在几乎找不到了。”
    “是的,我去新疆就是为了找羊脂玉。我一共在那里呆了十年,每年的春秋两季都会到昆仑山脚下的白玉河去捡玉。白玉河其实是昆仑雪山的冰雪融水,每到春天山洪暴发时,山洪便会卷携着玉矿石从山上冲下来,堆积到河床里。这时,采玉的人便可以游到水中捞玉、挖玉了。”
    “你也下水捞?”
    “当然。因为白玉河水是冰雪水,即使夏天也冰冷刺骨,所以我这关节炎便是从那时烙下的病根。”说着,他苦笑着捶捶腿。
    “十年?那新疆的十年你找到羊脂玉了吗?”我问。
    “没有。”庄一同木着脸说。
    “啊?!”
    “但我找到了比羊脂玉更好的玉。”
    “是什么?”
    “冰儿。”
    “冰儿?!”
    “是的。一直以为,‘黄金有价玉无价’。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比美玉更宝贵的。但最后我慢慢地发现,美玉并不是无价的。比美玉宝贵的是情意。人的情意一旦没了,一切也就没了。父亲说得对,玉是要讲究缘份的,这种缘如果强求,只会玉毁人亡。可惜,当人醒悟时,一切都太晚了!唉——”他长叹一声,站起身,重新往紫砂壶里注入一些清水,然后把壶坐在电磁炉上。显然,是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是什么让他进行不下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吗?我的好奇心被大大地撩拨起,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冰儿——”
    “我后来把冰儿带到北京,哦,还有扎勒,这时文革早已经结束了。国家把我们家的‘玉缘阁’还给了我,但已经不成样子了——”
    “不,还有那么多的玉,还有那些文物!”我不相信地争辩。
    一同淡淡地笑,往茶壶中续入茶叶:“文物很多都是假的,是摆来作样子、观摩用的。玉也没有多少件精品,风光不再喽!”
    风光不再?!如果今日‘玉缘阁’里面一室的华美剔透都叫‘风光不再’,那么,可想而知,昔日又是何样的气象!
    “最主要的是,冰儿查出患病后,我的心就不在那上面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忙着给冰儿看病,带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能是所有玉人的心态。冰儿是我最宝贵的玉,至于其它的,早已无足轻重了。要不是因为那是祖上的家业,我真的想把它盘出去算了。”庄一同又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我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执着的“痴”?
    看我默不作声的样子,庄一同笑了:“听我这个老头子讲这些陈年旧事,是不是挺沉重的?”
    “不,不,不——”我急忙摇头。说实话,我一点儿都没有听够,甚至感觉他还有更精彩、更美丽的故事压在心中。或许,太过于伤痛,他不愿回首;或许,太过于甜蜜,他只愿独享。
    我于是笑着说,“我一点也不觉得沉重,只是觉得,觉得挺可惜的。”
    “可惜?”
    ‘是啊,可惜。想想看,你以前曾经拥有那么多的美玉,曾经是个那么爱玉的玉痴,也曾经为玉受过那么多苦,可如今,身边倒是没有多少能拿得出手的玉了。”
    “呵呵………”一同朗然笑了,“青青倒是为我打抱不平了。”
    “也不是打抱不平,就是觉得有点,有点——”我皱着眉头说,“不应该吧!”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玉是不同的了。玉是活的,只要你曾经拥有过,它便会活在你心中。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我心中、脑子中、回忆中,全都是玉。而只有这样的玉,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玉。”庄一同说着,从桌子上抱来一大沓照片给我看,“瞧,我甚至把它们都作下记录,分门别类,它们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我接过来一看,哦,竟然是各种各样的照片。有湿润剔透的玉器;有光滑如鹅卵石的玉料;有苍茫的山水;有挽着裤脚站在河水中捞玉的青年;有背着行囊、满脸风尘的采玉人;还有弓腰坐在水凳前琢玉的老人…………从玉矿到采玉到琢玉,浩浩汤汤,包罗万象,简直就是一部浩瀚的玉史。
    “真好!”我一张一张翻着,啧啧称叹。照片很清晰,看来照像的人技术很好,但毕竟年月已经久了,一些照片都有些泛黄了。
    “我打算把这几十年的照片、笔记整理出来,结集成书。算是给那些美玉、给自己、也给爱玉的人留个记号吧!”庄一同整理着卡片,淡淡地说,“或许,这样才叫拥有吧。”
    哦!我恍然大悟,难怪他一回到家中便一头扎进书房中出不来了。
    “现在这本书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差不多一半了。”
    “太好了,大功快告成了。”
    “大功告成?”庄一同惊讶地望着我,“你知道这一半我花了多长时间?”
    “多久?”
    “三年!”
    三年?!我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还仅仅是一半!
    “这不是小说,可以随意捏造。这里提到的每一个年代、每一个地点、每个人物都得经过确凿的考证,而目前有关玉的资料实在太少太少了。幸好,我以前的记录还算详尽。只不过,几十年前的记录太零太散了,查找起来颇费工夫。”他说着,顺手指指书架上数十个红色的卡片盒。
    我走过去一看,盒子里装着密密麻麻的卡片和照片。盒子很沉,显然,里面的份量很“足”。
    我环顾四周,这时才发觉那满满四壁的竟然全是考古书和历史书。原来,他一个人蜗居一此,试图用自己的双手支撑起一个史无前例的玉的天空!
    这个任务太重太重,他的力量又太弱太弱!
    想到此,我不禁心揪得慌。看着他熬通红的眼睛和满头白发,套句俗话——我真觉得他很高大。联想到自己及身边众多人为了一个自私、狭隘的理想而蝇营狗苟、欺世盗名,我自卑得几乎无法与他对视。
    “青青,你在想什么?”看我许久不说话,庄一同和蔼地问。
    “在想你的书,你的玉。”
    “嗬嗬,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完成——”
    “能,一定能!”我急急忙忙地打断他的话,不允许他再说下去。
    “哦?你比我还自信?”
    “当然!让我来帮你,虽然我不懂,但帮你翻翻书、查查资料总是可以的。我也喜欢玉,喜欢文字,喜欢和——”我急忙闭上嘴巴,话语既出,心中立刻明朗许多。
    庄一同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在揣测我的诚意。那么,随他吧,我反正是诚心诚意的。我不是可怜他,而是真真正正对玉着了迷——在这短短十几小时内。
    “我很高兴。”他释然说,冲我伸出手笑,“欢迎加入一个老头子的游戏。”
    我用力回握他的手。他的手好暖好润,羊脂玉便该是如此感觉吧!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差点说出来的那句话是——“喜欢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我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天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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