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紫贝壳

第37章


他们是有罪还是无罪?是对的还是错的?谁能审判?不过,无论如何,这儿是两颗善良的心。当审判来临的那一天,但愿那冥冥中的裁判者,能够宽容一些!珮青和梦轩重新回到了馨园,两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最高兴的是吴妈,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她的喜悦,她一忽儿给男主人煮上一壶咖啡,一忽儿又给女主人泡上一杯香片,跑出跑进的忙个不停。珮青和梦轩静静的依偎在沙发里,注视着一波如镜的碧潭水面。阳光闪烁,山影迷离,几点风帆在水上荡漾。梦轩紧揽着珮青,在她耳畔轻轻的说: 
  “你再也不能从我这儿逃出去,你答应我!” 
  “我逃不出去的,不是吗?”珮青低语。“如果我逃得出去,我早就逃了。”“最起码,你不能存逃的念头,”梦轩盯着她:“珮青,我告诉你,未来如果是幸福的,我们共享幸福,如果是痛苦的,我们共享痛苦,如果是火坑,我们要跳就一起往里跳!说我自私吧,我们谁也不许逃!” 
  “如果我逃了,你就不必跳火坑了。” 
  “是吗?”梦轩用鼻音说:“如果你逃了,你就是安心毁灭我!也毁灭你自己!珮青,用用你的思想,体谅体谅我吧!”他把她的手捉到自己的胸前,紧压在那儿:“摸摸我的心脏,珮青,你干脆用把刀把它挖出来吧,免得被你凌迟处死!” 
  “你是残忍的,梦轩,你这样说是残忍的!” 
  “你比我更残忍呢!珮青。”梦轩说:“知道你跑出去,知道你一个晚上的流浪,你不晓得你让我多心痛!” 
  他们彼此注视着,然后,珮青投进了他的怀里,把头紧倚在他的胸前,轻喊着说: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再也不逃了!永远不逃了!我们重新开始,只管好好的相爱,我不再苦恼自己了!” 
20
  是的,生活是重新开始了。珮青竭力摆脱尾随着自己的那份忧部,尽量欢快起来。许多问题她都不再想了,不挑剔,也不苛求。她学着做许多家务事,用来调剂自己的生活,刺绣、洋裁、以及烹饪。照着食谱,她做各种小点心和西点,给梦轩吃。第一次烤出来的蛋糕像两块发黑的石头,糖太多,发粉又太少,吃到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瞪大眼睛望着梦轩,梦轩却吃得津津有味。珮青心里有数,故意问: 
  “好吃吗?”“唔,”梦轩对她翻翻眼睛:“别有滋味,相当特殊,而且……完全与众不同!”珮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你知道吗?梦轩,你相当坏!你明知道无法对我说谎,而你又不忍对我坦白,所以就来了这么一套。” 
  “我是相当坦白的,珮青,”梦轩把她拉到怀里来。“告诉你真话,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甜’极了!” 
  “糖放得太多了。”“不是,是‘蜜’放得太多了。”梦轩一语双关。 
  他们相对而笑。 
  珮青的学习能力相当强,没多久,她的西点手艺已经很好了,色香味俱全。每天晚上,她都要亲手做一些东西给梦轩消夜,因为梦轩又热中于写作了。她喜欢坐在书桌对面,看着他写,看着他沉思,看着他绕室徘徊。他也喜欢看着她静静的坐在那儿,彷佛她代表了一种灵感,一种思想,一种光源。他们都在努力维持生活的平静,努力去享受彼此的爱情,也努力在对方面前隐瞒自己的苦恼。白天,当梦轩去上班的时候,伯南变得常常打电话来捣乱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要扰乱珮青的生活,打击她的幸福,破坏她的快乐。珮青很能了解这一点,因此,她一听到是伯南的声音,就立即挂断电话。不过,如果说她的情绪完全不受这些电话的影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还时时刻刻担心,有一天,伯南会直冲到馨园来侮辱她。他是从不仁慈的,他又那么恨她(为什么?人类“恨”的意识往往滋生得那么奇怪!)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她从没有把伯南打电话来的事告诉梦轩,她不愿增加他的负荷。可是,有一天,当梦轩在馨园的时候,伯南打电话来了。是珮青接的,对方刚“喂”了一声,珮青就猝然的挂断了,她挂得那样急,立刻引起了梦轩的注意,盯着她,他追问:“谁的电话?”“不,不知道,”珮青急急的掩饰:“是别人拨错了号码。” 
  “是吗?”梦轩继续盯着她:“你问都没问,怎么知道是拨错了号码?”“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珮青回避的说。“我看正相反呢!”梦轩警觉的:“大慨是个很熟的人吧,告诉我,是谁?”“你怎么那么多疑!”珮青不安的说:“真的是不相干的!” 
  梦轩把她拉到身边来,深深的注视着她。 
  “对我说实话,珮青,到底是谁?” 
  珮青默然不语。“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吧?珮青?你在隐瞒我,为什么?我要知道这是谁,说吧。” 
  珮青深吸了口气,低低的说: 
  “是伯南。”“伯南?”梦轩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一个结。“他打电话来做什么?”珮青望着脚下的地毯,不说话。 
  “告诉我,珮青!”梦轩捉住她的手臂,凝视着她:“对我说话,他为什么打电话来?”摇撼着她,他愤怒而焦灼:“他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你想呢,梦轩。”珮青柔弱的说:“不过是讽刺谩骂和侮辱我而已。”“原来他常常打电话来,是不是?”梦轩的眼睛里冒着火,语气里带着浓重的火药味。“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打电话来?是不是?”“梦轩,算了吧!”珮青哀婉的说:“他只是想让我难过,我不理他就算了,别为这事烦心吧!” 
  “他打过多少次电话来?”梦轩追问。 
  珮青咬了咬嘴唇,没说话。梦轩已经领悟到次数的频繁了。望着珮青,她那份哀愁和柔弱绞痛了他的心脏,跳起身来,他往屋外就走,珮青一把抓住了他,问: 
  “你到那里去?”“去找那个混帐范伯南!” 
  “不要,梦轩!”珮青拦住了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恳求的说:“何苦呢?你去找他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不会因为你去了就不再扰我,恐怕还会对我更不利。何况,我们的立足地并不很稳,他可以说出非常难听的话来,而你……”她咽住了,对他凝眸注视,眼光凄恻温柔。半天,才叹口气说:“唉!总之一句话,我们相遇,何其太迟!” 
  一句话道破了问题的症结,梦轩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他去找伯南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是,珮青投到了他怀抱里,还要继续受伯南的气吗?夏梦轩,夏梦轩,你还算个男人吗?他痛苦的把头转开,低沉的说: 
  “珮青,我要娶你,我们要结婚。” 
  “别说傻话,梦轩。”珮青沮丧的低下头去。 
  “我不是说傻话!”梦轩愤然的掉转头来,满脸被压抑的怒气:“我说我要娶你,我要你有合法的身分和地位!我不是说傻话,我是说……”“是的,梦轩,我知道,但是……”珮青抬起头来,睫毛掩护下的那对眸子清澈照人。“但是,这里面有多少个但是呀!”“哦,珮青!”梦轩颓然的把头仆在她的肩上,痛苦的左右转动着,嘴里低低的、窒息的喊:“我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该怎么办?”珮青幽幽的重复着他的句子。“你该爱那些爱你的人,保护那些需要你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你的妻子和儿女。”“我给了你保护吗?我在让你受欺侮。” 
  “你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不止保护。至于欺侮,如果我不当作那是欺侮,又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一笑置之,不放在心里的。”“你是吗?”他望着她的眼睛。 
  “我——”她沉吟了一下,然后毅然的把长发掠向脑后,大声说:“我们不谈这件事了,行不行?为了他那样一个电话,我们就这样不开心,那才是傻瓜呢!来吧!梦轩,我想出去走走,我们到碧潭去划划船,好不好?” 
  他们去了碧潭,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阴影留在两个人的心里。问题?他们的问题又何止这一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珮青无意间在梦轩的西装口袋里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件她生平没有看过的东西——一张控告珮青妨害家庭的状子!她正站在卧室的壁橱前面,预备把梦轩丢在床上的西装上衣挂进橱里,这张状子使她震动得那么厉害,以致西服从她手上滑落到地下。她两腿立即软了,再也站不住,顺势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捧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她一连看了四五次,才弄清楚那上面的意思。美婵控告她!妨害家庭?她浑身颤栗,四肢冰冷。自从和梦轩同居以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是触犯法律的,那么,连法律对她也是不容的了?她是一个罪犯,对的,她再也无从回避这个宣判了:她是一个罪犯!用手蒙住脸,她呆呆的坐在那儿。脑子里车轮似的转着许多幻象;法院、法官、陪审员、观众、美婵、律师……许许多多的人,众手所指,异口同声,目标都对着她,许珮青!你妨害了别人的家庭!你抢夺了别人的丈夫!你是个罪犯!罪犯!!罪犯!!!多少人在她耳边吼着;罪犯!罪犯!!罪犯!!!她猝然的放下手,从床沿上直跳了起来,不!不!我不是!她要对谁解释?她四面环顾,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帘静静的垂着。她额上冷汗涔涔,那张状子已经滑到地毯上。 
  好半天,她似乎平静了一些,俯身拾起了那张状子,她再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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