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57章


 
  当然,刘福田不敢提起他曾经强暴过张亮的爱人蓝雪梅。 
  老公安又说,张亮再犟还能犟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刘主任,你是县领导,又分管县知青办这一摊。知青们的命根子就攥在你手里,你只要稍稍提到招工招干这档子事,嘿,你看看吧,他张亮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也会变成个大软蛋! 
  刘福田沉吟半天,说,我去试试看吧。 
  张亮正躺在床上吸烟,看见刘福田迈进屋,就闭上眼,不动弹。张亮的放肆无礼,刘福田早在意料之中,并不计较,自己拉过板凳坐下了,阴阴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眼睛一横,没啥好想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刘福田撇一撇嘴,哼,要抓你还不容易!叫两个民兵来就行。我是有点为你可惜啊! 
  张亮一下坐了起来,哼,你还以为我是三岁儿童,跟我玩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游戏? 
  真的,我是有点为你可惜啊!你干活真是把好手,一抡起大锤就是一百二十多下!刘福田回忆往事,眼神里充满了钦佩而又惋惜之情。可是,要想招工,要想上调,光会抡大锤还不行,还得政治表现过硬…… 
  张亮心里动了一下,就问道,招工上调?这和招工上调有什么关系? 
  刘福田说,关系大了!你能拿出有价值的材料,我保证给你一个回上海的招工指标。 
  张亮咬得紧紧的牙关差点儿就要被撬开了,但他忽然想起蓝雪梅的悲剧,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声吼道:刘福田,你又想给老子下套子?啊!你以为我是蓝雪梅,啊? 
  刘福田也霍地站起来,提高了声音警告道:张亮,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如果不怕在枫树坪待一辈子,你就顶牛顶到底吧! 
  刘福田一跨出房门,张亮砰的一声放倒在床上。我操你妈×,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大流氓刘福田!你知道我怕在这里待一辈子,你就偏偏拿这个来吓唬我,我才不尿你他妈个×!…… 
  张亮骂够了,骂累了,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床。又转念一想,要是真的在枫树坪待一辈子会怎么样?“文革”后期,张亮的父母因为没有政治问题,纯属富甲一方的资本家,早已获得“解放”,他家的银行存款和享有的定息虽然尚未解冻,那幢梧桐掩映的别墅小院却物归原主了。常言道瘦死的骆驼壮过马,他张家随便典当变卖点古玩家什,还是衣食无虞的。父母又上了年纪,出于骨肉亲情,对张亮早年的过激之举也不作计较了,十天半月就来封信,盼着儿子招工回城。现在,狗娘养的刘福田偏偏卡我的肉脖子,不让我回城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张亮想,回不了上海,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在凉风习习的上海外滩轧马路,再也不能到锦江饭店、国际大厦去吃西餐,再也不能在南京路上欣赏闪烁变幻的霓虹灯……这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憋死吗?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张亮脑中闪过,要是把吴希声那两桩事情说出去呢,难道我梦想的事情都能一一变成现实?或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知青们写的一大沓揭发材料,已经要了吴希声的命了,哪里在乎我再加上一条两条呢?…… 
  呸!这不是卖友求荣吗?张亮忽然又惊醒过来。他虽然不大爱看书,但是《 水浒传 》还是看过的。那个出卖林冲又为林冲手刃的陆虞侯陆谦,留下千古骂名他至今仍还记得。呸,呸呸!我决不能做那样的无耻小人! 
  在苦煎苦熬中度过五天,张亮除了写了些关于吴希声的没斤没两的小事,仍然不肯发射那两颗杀伤力巨大的炮弹。 
  熬到第五天夜晚,张亮吃过一罐民兵送来的钵子饭,站在窗前看风景。老公安不准他下楼,这是他惟一的散心的方式。张亮发现村子里慢慢热闹起来,许多人搬着矮凳、长凳和竹椅,往枫溪岸边的晒谷坪走去。一会儿,晒谷坪上拉起了一张白色的布幕,再一会儿,张亮听到了发动机的噗噗声。张亮问在门外看守的小民兵,咦,今天开嘛咯大会?小民兵说,放电影。嘿,县里来了放映队。张亮又问,放嘛咯电影?小民兵说,《 卖花姑娘 》,朝鲜片,听说非常好看,看得人人出目汁。女人去看,得准备三条毛巾。张亮问,我能不能去看?那个才十七八岁的基干民兵就气得快哭起来。你去看?我还不能去看呢!都是给你害的。   
  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7)   
  张亮颓然坐下,苦着一张熬瘦了的脸,肺都快气炸了。《 卖花姑娘》已经在汀江县放映好一阵子,是闹“文革”八九年来惟一的一部外国影片,几乎把万马齐喑的中国影坛闹翻了天。这部影片在哪村放映,就有许多知青和社员翻山越岭赶到哪村去看。现在,县电影放映队看在枫树坪是个老区革命基点村的面子上,扛机器,抬幕布,坐了八十里路的拖拉机,噗噗噗地送电影下乡了,他妈的刘福田,却不让我看,这算什么回事呀! 
  张亮又走到窗前,看见进村的山路上,晃动着许多手电,打起许多火把,四邻八乡的山民们都涌到枫树坪来看电影了。晒谷坪上人头攒动,墙头上、树杈上也坐满了小郎哥、细妹子。一会儿,电影开始放映了,远远地,能看到幕布上眼花缭乱的亮光,能听到音乐和对话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水中朦胧的月影,看不清,摸不着,是多么吊人胃口啊!张亮跺跺脚,嘣的一声放倒在床铺上。 
  除了那个年轻民兵在门外走来走去,整个知青楼像坟山墓场一样静雀雀的。晒谷坪上隐隐传来《 卖花姑娘 》的声音,与楼里的寂静形成强烈的反差,对张亮是个可怕的冲击。他已经意识到,不准他看电影,就是不准他与外界联系,就是剥夺他享受文化生活的权利,就是不让他像一切公民一样过正常的日子。一想到这里,张亮不由手脚冰凉,浑身觳觫。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老公安拎着一只小公文包,踱了进来。 
  老公安扔给张亮一支乘风牌香烟,语气平和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从桌上拾起那支烟,把玩着,沉默无语。他觉得这个老公安还是蛮和蔼可亲的,不像刘福田那样叫人生厌。 
  老公安问,张亮,想得怎样了? 
  张亮说,想起来的,我都写了,再没什么好揭发的了。 
  老公安说,张亮,我们一直给你时间,给你机会,就是要挽救一切可以挽救的年轻人,包括你。咳,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但是,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张亮,你可不要拿我们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更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啊? 
  张亮不说话,把香烟在桌上夯了夯实,老公安连忙擦了根火柴,送到张亮唇边,张亮对老公安就有一种亲切感,连忙凑过头去,点着了烟,猛吸一口,那支“乘风”烟就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截。 
  老公安又说,其实,要定吴希声的罪,光是他担任大队会计、策划“瞒产私分”、破坏集体经济,就绰绰有余了。嘿,这事听说你也掺和了?我们想拉你一把,一直没敢向县里汇报哩! 
  张亮心里一惊,拿烟的手指一阵颤抖,烟灰簌簌掉了一地。 
  老公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哧啦一声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掏出一大沓材料。他把材料码码好,像一级一级层次分明的台阶,每一份仅仅露出材料的题目,都是些“揭发吴希声的‘恶攻’言论”、“吴希声散布的政治谣言”之类的可怕字眼,像烙铁似的把张亮烙了一下。待张亮眼巴巴地还想看个究竟,老公安随即把材料收进那只神秘的公文包里。 
  老公安又慢悠悠地劝说道,你看看,吴希声的“恶攻”和“政治谣言”,知青们已经揭发了一大堆,多一条,少一条,又有嘛咯关系?后生哥,你自己掂量掂量吧,不要死抱住哥们义气却害了自己啊! 
  张亮又狠狠吸了两口烟,那支“乘风”又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半。他扔了烟蒂,迟疑不决说,事情我倒是想起了两桩,不知算不算“恶攻”和“政治谣言”? 
  讲!你讲我听听!老公安不露声色。 
  张亮把《中国知青歌》与三流演员蓝苹在上海的风流韵事说了一遍。 
  嗯,好像还有点内容。你写下来吧! 
  老公安并不显得特别满意。他可能患有面部神经瘫痪症,与他交谈的对手是很难从他脸上看出喜怒哀乐的。 
  现在就写? 
  最好现在就写,我等你。放下包袱,今晚睡个好觉吧! 
  张亮拿起钢笔,刷刷地书写他刚刚回忆起来的两桩往事。写着,想着;想着,写着,他忽然大吃一惊,汗流如注。原来写到后头,他恍恍惚惚想起一个被他忽略了的细节:他和吴希声由李进而议论到江青的时候,一向谨言慎行的吴希声说了些“三点水”在上海闹三角恋爱的旧事,可他张亮的嘴也没有闲着,好像曾经破口大骂江青是武则天,是西太后,是老妖精,还说她天天夜里要叫个小伙子给她揉腰捶背。……还有,吴希声教他唱《中国知青歌 》那天晚上,他还抨击最后一段歌词写得不高明,说“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是狗屁、十足的狗屁!……一想起这些,张亮吓了一跳,脑子清醒多了。天呀,要说吴希声犯了“恶攻”,自己不是更加严重的“恶攻”?万一吴希声也把这些话抖落出来,我张亮不是也要进局子坐班房吗? 
  张亮放下钢笔,不敢再往下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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