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欢手上一顿,折扇一停,挤眉弄眼直冲楚锦言道:“我说楚兄,常言‘水穷山不尽,石剖玉方新’。你可切莫自暴自弃,意同我等玉石俱焚!”
楚锦闻声,抬眉徐往身前一扫,朱唇一抿,且骂且笑,“你个小毛崽子,莫在你爷爷眼目前放屁辣臊!老子要你等将八大王消息传扬出去,自有老子用意。”
胥留留目珠一转,咂摸咂摸口唇,柔声接应道:“且望楚公子明示。”
楚锦脖颈一偏,单掌遮了半张脸孔,目睑一低,自顾自吃吃轻笑道:“老子一非孝子,二非贤臣,三非侠客,四非良人。你等皆有些三明六通手段,单辞便可服众,况五口同声乎?一则传十,十则传百,人言籍籍,不日三国上下便可尽知我楚一笑真貌。”
五鹿浑同胥留留对视一面,后则将腮一嘬,悠悠自道:“一笑山庄本有积善之祐,楚兄未思固守,却专想着舍善名、毁清誉。这般怪异,在下着实瞧不通透。”
楚锦面上未见缺然,反是稍弯眉目,浅抬唇角,朗声又道:“毁的全不过我楚一笑一人声名!事成之后,家父所传山庄,不过悄然偃旗息鼓;宅内九位娘亲,不过凄然断子绝孙罢了。”
一言未尽,一旁闻人战同古芊芊倒是异口同声,娇声齐道:“若要一干百姓知晓八音山实情,你何不于其眼目前卸了一身行头?眼见为实,岂不比我等言辞更为可信?”
楚锦闻听此言,面上立显怏怏,脸颊一侧,逃目低声,“老子……老子不欲苏城布衣亲见爷爷我那般形貌……”
“于我面前嬉戏丑亵,倒不见你爱惜羽毛。难道忌惮城民数众,这才开始知羞知臊?”
古芊芊此言一出,堂内诸人前后结眉。思忖个盏茶功夫,倒是胥留留眉头一开,似已解意。
“楚公子,莫不是……莫不是日后…尚需我等一一反口,认个栽赃构陷罪名;先抑后扬,欲褒先贬,好教山庄名噪,宗室显耀?”
楚锦两掌一对,浓痰在咽,直引得喉头沙沙作响,“胥小姐真将老子当作个卑鄙小人了。”稍顿,楚锦侧颊喷口粘痰,探手一抹口唇,冷声哼笑道:“淄素马鹿,诸位随心。即便后日老子真要尔等改言,于你们这些个世家后人,也不过是掌上观纹、怀中取物罢了。”
楚锦沉吟片刻,两腮一鼓,徐徐吐口长气,又再接道:“方才容公子尙言,若是老子如实告知宣家剑客行踪,其便将八音山一事烂在肚里,只字不提。你等莫不是觉得,信口雌黄必是小人之举,袖手旁观便是良善之方?”
容欢闻声,口唇一开,片语难出,唯不过忽地一声收将折扇,把那扇骨当当当直往自己脑门上招呼。
“再者说,即便有那一日,老子自然不能拖累了诸位。只要将前事说成是我等筹设,专为探听大欢喜宫虚实便可。”楚锦两目微阖,抱臂膺前,深纳口气,不疾不徐再道:“世家子神机颖悟,潜雅道合力擒贼。抑或是,少年人抛名舍业,破异教但凭一身。”
楚锦举袂扬袖,朗笑数声,施施然自往四方各作一揖,后则缓冲五鹿浑等人拱了拱手,巧笑轻道:“届时楚某自当履谦居寡,断不抢功。”
余人初时俱是大眼望小眼,顿口结舌,作声不得。呆呆候了半柱香功夫,五鹿浑方才回过神来,一面摇眉,一面短叹,直冲楚锦施揖回礼,缓声言道:“楚兄,你也对那大欢喜宫知晓一二?”
楚锦目睑急眨了十数回,倒口凉气,啧啧应道:“坊间提及,多以异教称之。这青天底下,少则异,多则常;这人心之中,常则正,异则邪。老子虽从未同大欢喜宫人打过照面,也未曾蹚过甚正邪之争的浑水,然则单凭其名,倒也不难推知这江湖风向。况且,老子亦有听闻,其同……”楚锦偷摸觑了胥留留一眼,唇角一抿,沉声接道:“怕是其同咸朋山庄坼天手凄然奄忽之事亦有干连……”
“故而楚公子便也想借机,沾一沾大欢喜宫利处?”胥留留冷哼一声,心下已然不屑,目珠一转,早是将楚锦同钦山伍金台之流视作一类。这般一想,胥留留鼻息渐重,嗤声骤起,言辞行止,颇是鄙夷。
“有何不可?所谓穷则无口,恶则无颜。尔等皆为世家之后、江湖新秀,平日里虽少不得金枷套颈、玉索缚身,然则终归享得了一个天大的好处——贫人扬洒万言,比不过尔等唾沫星子半颗。一人振臂,应者鸟集;你等所言,那些个穷断了脊梁筋的布衣草泽,岂会不信,岂敢不信?至于那异教,恶名昭彰,报应不爽。即便你我日后再多杜撰三五恶事加诸其身,于其于吾,又能有何所谓?”
古芊芊出身富贵,自小衣食无忧,平日里确是颐指气使惯了的。现下听闻楚锦所言,一时倒也未能想出些言辞加以诋诘。踌躇再三,其反是两掌捧面,眨眉询道:“你这所为,便是为了让一笑山庄扬名立万不成?可眼下,你楚锦已然功成身就,山庄声威如日中天……何苦要…何苦要眉上添眉,多此一举?”
“许是楚兄欲壑难平,贪名难餍罢了。”容欢自顾自哼笑两声,眼白一翻,手腕一转,接连施些巧力;那折扇若得灵性,倏倏不住环腕疾转。打眼一望,好似银龙护体,仿若玉蟒缠身,实在惹眼得很。
楚锦闻声,不怒反笑,定睛折扇之上,两指禁不住隔空速捷打个拍子,“你个泼崽子小猢狲,也不细细想想,老子真若贪名,何不就毁了山庄规矩,自往四方惩奸除恶去?依老子身手,不出半载,必得令一笑山庄摇身化作江湖第一大庄。老子若早早出山,只怕咸朋山庄亦得甘居人后方是。”
不待容欢有应,楚锦已是眉头一抬,直冲五鹿浑笑道:“老子真若贪名,何需舍易就难,费此周章,将祝兄尔等一步步引到老子局里?”
五鹿浑耳郭一抖,灵光一闪,面上却是不间不界,暗往胥留留处送个眼风。神思一转,二人齐齐忆起八个时辰之前那一番言谈。
前夜戌时,一笑山庄五鹿浑房内。
胥留留端坐桌旁,哑口失笑,“鹿大哥,这楚一笑果是八大王?”
五鹿浑正襟危坐,举盏就唇,沉声一应,“现下看来,必不会出错。”
胥留留闻声,巧笑不迭,掩口吁道:“一个名门之后,一个山野莽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偏偏便是一人分饰。”言罢,胥留留笑意反是一凝,神色陡然见黯,“鹿大哥……真是如此,其之前所言宣家剑客一事……”
五鹿浑眉头一攒,阖目缓道:“胥姑娘亦感其言有异,不可轻信?”
胥留留一抿唇角,定定瞧着五鹿浑,口唇微开,半晌未有言语。
五鹿浑虽是闭目凝神,此一时亦觉得后背发麻、面庞刺痒,轻咳一声,启睑便见胥留留逃目侧颊,正将眼风飘往别处。
五鹿浑轻哼一声,柔柔笑道:“自从在下知晓八音山隐秘,脑内便有数个疑团盘桓不去。现将胥姑娘请来此处,也是为了巧用天资,好生替我解上一解。”
胥留留闻声,颊上一红,赧然应道:“鹿大哥但请言来。”
“你我初来山庄之时,楚锦一眼便瞧穿在下诳言。”五鹿浑咂咂口唇,又再啜了一口淡茶,“其虽不可缚剑出庄,然则外来拜庄之辈,想也不少。其见多无怪,练就一副老江湖的火眼金睛,倒也不甚出奇。然则,之后其同九位夫人就宝继庵一事所生分歧,连同其与延久王府管事一番言来语往、暗潮深涌,前前后后,我等皆在当场,未曾见其有些许避讳……”
胥留留听得此言,立时回过神来,杏目一开,颔首便应,“鹿大哥不说,留留倒还未曾想到这处。其既是山匪真身,总该于这事儿上对我等有所抵触才是。难不成这一笑山庄待客之道,常年殷勤若斯,故其虽不甘愿,亦得装模作样,莫敢明目张胆将我等排除在外,以免庄内之人生了疑窦?”
五鹿浑摇眉巧笑,摆手应道:“在下旁敲侧击,前后询了几名仆役。楚锦之前,并非如此。”
胥留留一咬下唇,单肘支腮,寻思半刻,又再言来,“许是…许是其对你我身份,有所忌惮?”
“我若是他,恰逢着几个渊源有自的刺头儿一并寻上门来,必得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将这帮不速之客早早打发了去。如此,方为常情。”五鹿浑一顿,吃吃轻笑出声,“胥姑娘你且说说,有何办法好教我等马不停蹄离了山庄,带星而往一路奔袭?”
胥留留闻声,想也不想,立时应道:“自然是告知我等一个去处,让你我速往那儿寻宣家兄弟。”
“这便是了。”五鹿浑轻哼一声,濡唇一字一顿道:“其明明可以三言两语将我等打发至万里之遥,然则,他楚一笑却非得模棱其言,生将宣家二子行踪断在这一笑山庄里。现下连同八音山之事一并思量,在下隐隐之中,总觉得……”五鹿浑静默片刻,陡地起身,两掌往膺前一搁,双双紧攒,沉声接道:“总觉得楚一笑似是故意将我等留于此处,专将马脚露出,好让你我探得八音山之密!”
其言方落,恰听得房外一山庄小厮扣门恭道:“冒昧搅扰,万乞恕罪。小的奉少庄主之命,特请祝公子明日出府,往城内恩德堂一观。”
五鹿浑闻言,朗声一应,后则负手,直往胥留留所在行了两步。
四目交对,两心澄明。
“如此瞧来,怕是那宣家兄弟下落,另有隐情。”胥留留眉头一蹙,盘算半刻,朱唇稍启,不由焦道:“留留只怕,楚一笑以此要挟,令我等将八音山隐秘大事化小。”
五鹿浑纳口长气,吞唾接应道:“患有轻重,事有缓急。眼下,何患重得过大欢喜宫,何事急得过宣家兄弟?八大王之恶,不过少年纨绔之小恶,限于苏城,疾存腠理;大欢喜之恶,则乃异教邪魔之大恶,祸及三国,病达膏肓。防微虑远,弃卒保将;智者当知去从,侠士何需首鼠?”
胥留留面色一黯,沉吟支吾,声若蚊蝇,“鹿…大哥……于留留而言……苏城…亦是王土;草泽…绝非……刍狗……”
五鹿浑面颊一扬,却不多言,唯不过柔柔一笑,阖目颔首。这般举止,反令胥留留脊背一凉,莫然生出些个心摧骨惊之感。
抹眼功夫,神思归返。
五鹿浑同胥留留相视一笑,后则再冲楚锦长施一揖。
“楚兄,原来我等果是入了陷阱,遭了算计。”
楚锦见状,摇头晃脑轻笑道:“祝兄此言差矣。老子将那劳什子剑客行踪和盘托出,你等代我宣扬八音山匪首之密。一来一去,两相受益,岂非皆大欢喜?”
“再者说,”楚锦头颈一定,目华一寒,结眉逼视,“自家父仙逝,老子便往八音山落草。宰了前任贼首,承袭八大王名号。这般快活日子,掐指一算,已逾四载。期间老子早晚佛前叩拜,一日三柱清香,专求着来些个名流俊士、显贵王孙,好将老子之密天下传扬。可用之辈,位不尊不可,名不高不可,人不智不可,欲不盛不可……”
一言未尽,楚锦眉头一跳,探掌在前,于余人眼下作个相请手势。
“瞧瞧,诸位此来,正是天助我也!”
胥留留见此情状,稍一歙肩,面上愧然神色,一闪即过。
“故而,即便此回并非郡主被劫,即便我等昨日未能于八音山脚识穿八大王真面……”
楚锦唇角一抿,立时努嘴应道:“幸而宝继庵得遇郡主,幸而诸位识贯精微、学穷渊奥,不然,不晓得还要耗费老子几多时间、几分功夫。常言心与迹异,方为上算;真要老子效些个蠢蠢之物遍露破绽,老子反是不习。”
五鹿浑两掌虚虚一抬,唇角恹恹一耷,虽是直面楚锦,脚下却是缓缓退了三五步。长吁两声,强行启唇询道:“楚兄……你此为,究竟何意?”
楚锦闻声,撤掌朝后,掌心向内,先是轻往腰际一叉,顿个片刻,两手却又无力下滑,顺着两股,停于身侧,时不时自往长衫上磨蹭两回。如此候了袋烟功夫,楚锦终是启唇轻笑。
“老子所为,不过寥寥数字——物外烟霞侣伴,壶中日月婵娟。老子求的,唯一真我尔!”
楚锦目睑一阖,面上反见和洽。
“老子虚长廿载,何尝有一时半刻为自己而活?”静默一时,楚锦又再启唇,扼腕瞠目,切齿吞声,“你等可会知道,老子自降生,便是无父无母!”
此言一落,闻人战同古芊芊已是齐声高喝,“山庄之内,不是有你九位娘亲?”
容欢一哼,陡地捉了折扇,猛不丁执扇朝前一点,阴阳怪气接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楚老将军乃四年前驾鹤西归?怎得抹眼功夫,你就成了命途多舛的孤稺、时运不济的弃儿?本公子看你是阎王奶奶害喜病——心怀鬼胎,阎王爷爷讲故事——鬼话连篇才是!”
楚锦鼻内一哼,倒也未立时同容欢强争口舌,唯不过濡濡檀唇,黯然退个两步,愁眉未低,拔背含胸。
“老子降生之前,家父已然恶疾缠身,沉笃顿昧。身不能起,足不能行;耳无聪,目无华,口无言。虽生之日,犹死之年。”楚锦鼻内一酸,吞口浓唾,面上已见毁悴。
“其虽难动难言,却早早留了万字书函,常垂训诫,不资笑谈。动止施为,一一规范;衣食住行,靡有阙遗。”
“老子每年、每月、每日、每刻,当食何物以养精气,当走何拳以强筋血,当摹何帖以正心性,当阅何卷以明正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衣食住行,文采武功,其皆事无巨细,统以信函为匡益。”楚锦轻哼一声,抬眉一扫五鹿浑,唇角一翘,惨然笑道:“祝兄可知,小至楚某何时出恭、几次出恭,大至在下何岁婚娶、几房可配,留函之内,皆有交代。”
五鹿浑听得此处,面上筋肉不由一紧,口唇稍开,却寻不出只言片语安抚劝慰。
“老子少时,爱文厌武。最喜吟风弄月、调弦品竹。叵耐老父定要楚某舞刀弄棒、健体强身,又言剑乃君子之器,必得勤习苦练,以期有成。老子的老子既有安排,老子岂可不依、岂敢不依?终得硬着头皮咬着牙关,心一横眼一闭,踉踉跄跄施为起来。”
“你爷爷我这辈子,虽是衣食无忧,却不同于旁的纨绔膏粱。莫说甚花街柳巷倚翠抱香,不提甚赌坊博局摴蒱大掷,单言那春陌游行、秋田较猎,老子少时也从未得暇一试。自老子懂事,日日如斯,闻鸡起舞,悬梁刺股,早起晏眠,何尝有过片刻轻松?外出游赏之事,也是近年蒙恩,稍见小改。”
堂内余人闻声,不由皆发浩叹。
楚锦冷眼一扫,忙不迭又再言道:“乌飞兔走,迅指十年。老子师承数人,剑法自成格局。往昔爱文,今朝嗜武。老子本早盘算着执剑出庄,浪荡江湖,但求遇奇人、建奇功,潜朗通微,动摄群会!孰可料得,家父书函又言——莫可离庄,莫可生事。若然执剑外出,便是楚氏逆子!”
楚锦边言,边探指往唇角摩挲不住,目眶一湿,面如铁色。
“若于庄外遇敌,无剑不能自保,则为天命使然,纵死无尤!”
话音一落,楚锦抬掌疾往目帘上虚虚一盖,两腮一嘬,且怒且笑,“尔等瞧瞧,亲生儿子若因家规惨死庄外,横尸街头,其倒不哀不怨,无疚无尤!”
闻人战一听,禁不住纳口长气,目珠一转,柔声慰道:“楚老将军既要楚大哥习剑练武,却又于执剑出庄一事那般约束……如此说来,真也怨不得楚大哥耿耿在怀,不平难释。”
“不可执剑出庄,便也罢了。”楚锦直冲闻人战强挤个笑,目帘一低,又再言道:“老子大不了容身蕞尔,孤影独怜,几十年后,落个鹏飞不遂、马齿徒增,腐同草木,郁郁而终的下场罢了。”
“然则,即便苟活一世,亦难如意。”楚锦稍顿,怫然作色,急上前两步,使力将其生像头面处踩得粉碎,后则两臂一抱,望空咄啐,“尔等日日游宴、夜夜寻欢之时,老子却得为些个穷酸饿醋劳心劳力,替帮子泥猪瓦狗费神伤财。”
楚锦脖颈一偏,定定朝其父造像瞧了一眼,后则不自觉却立窗边,肩背一软,冷声再道:“说甚的‘人有德于我,是不可忘;我有德于人,是不可不忘’。一帮子洒肏娘的泼赖徒,哪个不是饥附饱飏的忘八羔子?所谓物力有限,人心无穷,一个个的剥皮死像胎,初来求时百样好,后来拿取万种泼。只因傍上一笑山庄这棵大树,一众游食户便似得了血的烂黄,饭来张口、衣来就手,个顶个的大爷夫人排场。说甚的远近宗仰,不过是杯浮老子膏血,筵列老子骨肉罢了。”
“老子亲娘说得在理——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老子既不是甚下世佛祖,又不是其再养爹娘,怎就非得背负上这十里八乡老少爷们的吃穿用度、嫁娶婚丧?”
容欢眉头一攒,折扇缓开,失神摇了三两回,启唇轻声附和道:“我说楚兄,无论如何,府上终归有几位晓事理、明大义的夫人帮衬……”
这话一出,楚锦竟是两手一摊,几要堕泪。
“别,别!兄弟,万莫同你爷爷我提及此事!”楚锦眨眉两回,两指直往颞上一按,一面揉捏,一面哭笑不得道:“你等方才不是问及,怎得老子说自己一降生便无父无母?父在堂,唯剩微温躯壳;母在堂……不过九条口舌!”
堂内除却楚锦,所余三男听闻此言,不由俱是在心下惊呼一声,后则两两相顾,思及一笑山庄九位夫人,禁不住额汗涔涔,愁心惨惨。
楚锦两目微阖,悠悠再叹,“天下女子,最擅以柔制刚。喜也哭,悲也哭,哀也哭,怨也哭。老子宅内那九位高堂,自老子托生至今,落的泪,怕有千缸;喷的唾,足有百担。”楚锦一顿,蓦地启睑,目珠一亮,连眼风亦是明晃晃,“祝家二兄、容兄,你等且来想上一想——九张乖嘴,几百尖牙,双双明珠,十数渊水。你若温言细语,令其依心像意,还则罢了;若是稍有违逆,轻则口沫横飞、以泪洗面,重则刎颈上吊、奔井投河……”
一言未尽,堂内三男不由绝叹,把手打抬,摇头不住。
“老子宁愿有女子同老子一般满口恶言、耍泼胡缠,也吃不消那般一哭二闹,以命相挟。”
胥留留听得此言,这便偷往古芊芊处觑了一眼,待瞧见小郡主红霞满面,这方浅抬唇角,心下暗道:无怪乎,你这八大王非要于宝继庵将郡主生抢了去。
静默多时,楚锦猛不丁吃吃一笑,凤眼一飞,自顾自朝香台行了几步,后则一个飞身上跃,单臂一抬,直指其父造像。
“老子表面上人模狗样,实则芯儿里不过一只提线傀儡,任由捉弄。老子少时,夜夜所梦,唯不过父子紾臂、至亲撞股!然则,这般念想,无非泡影——老子堂堂好汉,纵然不甘,岂能对半个不活死人动粗?即便不忿,又能将那千封书信死物奈何?”
“只不过,这鸟人,”楚锦指头一点,冷声轻笑不住,“欲要老子当个侠士,老子偏生要往深山老林,落草成寇;欲要老子作个善人,老子偏要剪径扫刮、无恶不行!”
“你等便将八音山一事传扬开去,老子还要瞧瞧,宅内九位娘亲得闻,得是何样的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待旁人知晓八大王一事,楚兄又欲往何处,欲有何为?”
楚锦脖颈一侧,斜着瞥了五鹿浑一眼,“老子便在三国兴风起雨,杀它个血流成河,屠它个枯骨万里。”
容欢闻声,陡地咋舌摇眉,连倒了数口凉气。
五鹿浑一声长喟,扶额一定,亦见无措。
“我说…楚兄……”五鹿浑沉吟片刻,缓声言道:“你若真要当个恶人,那日怎得还要于宝继庵戳穿一众姑子害命夺银之举?”
“顺……顺手…顺手罢了。”
“楚兄善念,实乃沙里金、石中玉。煜煜生辉,断难藏掩。”
楚锦一顿,吞唾支吾,“老子…老子誓要随心所欲,成佛成魔,为善为恶,何必自拘?”
“即便楚兄日后成了同大欢喜宫一般的武林公敌,又能如何?”
“待得那日,老子真能声动朝堂、名噪山野,老子便要亲往钜燕皇宫,寻了国主好生问上一问。”
古芊芊杏目圆睁,挑眉便道:“国主?此事怎又同其扯上干系?”
“老子这辈子如此凄惨,明里当怨父母,暗里需责邦家!若非家父功名未得,郁志难抒,岂会如此约束绑缚,非将老子捏弄成个良人士绅、活佛侠客?”楚锦面上一黯,轻声嗤道:“想当年,家父可是百战英雄——弯弓饮羽,却敌吹笳,操戈赴刃,据鞍发机。忠勇一世,到头来却落得个活死人的悲凉下场……国主既舍得下贤臣安邦捍身,便逃不得恶人误国毒民!”
楚锦哼笑两回,一面摇眉,一面探指挤弄出两滴眼水。
“家父愚忠,留书尙言——家庆还需国有恩。然则,其虽明令老子忠君为国,却又多番叮嘱老子不可出仕为官,不可同朝廷多生瓜葛。显是一朝为蛇咬,十年怕草绳。老子……”楚锦眼眶一红,侧身背对诸人,双掌往其父造像两肩上一搭,缓声哽咽道:“老子虽不知家父恶疾因由,然则……那般活死人情状,必同皇家脱不得干系!若非邦家厚德,至少…至少老子眼目前能有个真可称得上‘父亲’的父亲日夜陪伴——纵有磕绊,也不至如我那般拳打棉絮、脚踢云彩。”
话音初落,倏的一声,楚锦掌刀一挥,须臾便将造像右掌生生截下。
“楚某娘亲早年有言,此物,乃是家父一日归府所携。”楚锦边言,边渡力于掌,迅指之间,已见造像掌心那土陶祥纹杯碎成几块,倏瞬露出些金黄之色。
不过片刻,余人凝眉,正见楚锦单掌一抬,将一小巧金樽托捧在前。
堂下容欢同古芊芊仅扫了一眼,已是齐齐拊膺,惊叹不住。
“家父自得此樽,便似已知后事。其那万字书函,正是得此不久后写就。时隔未长,其应诏入宫,再回府时……便成了具…不动不言……不闻不视的……活尸首!”
古芊芊听得此处,两肩急颤,口唇一开,低声自道:“人……人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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