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归六日前,便是容欢暗探宋楼祠堂当夜。
五鹿老方瞧了宋楼上下一出好戏,兴致弥高;双眉浅颦,笑眼生春,施施然回了卧房。思量起先前容欢面上跌弹斑鸠一般落魄情态,这小王爷心下怎不得意?无遮无盖,无拘无束,五鹿老只将裸露上身大喇喇往桌边一靠,探手低眉,瞧瞧果盘,优哉游哉自那黄柑紫梨中拣了个皮薄肉软的,就唇咬个一口,尚未咽下,便听得门外一婢柔声唤道:“祝二公子,可睡下了?”
五鹿老眉心一拢,啧啧两声,懒应道:“怎得?”
“奴儿搅扰。特奉祝大公子命,请二公子前往一聚。”
“因何?”
“祝大公子说其身子不适,但又不便于此时多扰主家,故而只得先请二公子过去瞧上一瞧,视其轻重,再做定夺。”
五鹿老闻声,面上禁不住失了耐烦,三两口将那紫梨吞了,单手一挥,疾道:“且回了兄长,我即刻便到。”
话音方落,五鹿老扁了扁嘴,起身披衣,正待启门,偏巧又听得门外响起另一款轻声细语,莺燕绕梁。
五鹿老不及端详就里,门未开,就只虚虚抬声一应。一来一去之下,方知门外这婢子乃是隔墙容欢遣了来,说要请自己移步邻屋,把酒叙叙交情。
五鹿老听得这话,冷哼一声,巴前算后,心道:此时唤我,还谈甚的交情?总归不过是要同我诉一诉苦、抱一抱屈罢了。一念方现,转念再思,却又不禁暗暗嘀咕:此一时,想来那盲眼的况行恭尚在容欢门外候着。败家子旁人不寻,此时此地,偏来寻我这一直跟他不对付的过去饮酒,其若不是为那金樽实情激得没搭煞了,便是要借力于我,跟宋楼奶奶那儿打马虎眼呐。
这般思忖一番,五鹿老倒也得计,启门直冲那婢子应道:“也不知你方才有否听闻——不巧得很,在下需得先往家兄那处探看一二。其梦行初发,耗损心神;又同祠堂看守走了几招,也不知身子可是留了内伤。”言罢,五鹿老刻意一顿,侧颊偷眼,往不远处况行恭那渗濑颊上瞟了一瞟,迅指之间,倒是未能瞧出半分异样。
“待笃定家兄无恙,在下必当立时回返,好同容兄推杯换盏,不醉不休。”
一言即落,五鹿老抬掌拱手,一振袍尾,放脚便走。
袋烟功夫,五鹿兄弟已然聚首。
五鹿老入得屋内,打眼一瞧,见五鹿浑正披挂着被褥,侧身坐于桌边布茶。
“兄长,唤栾栾前来,可是有甚托付?”
五鹿浑闻声,这方纳口长气,面颊一侧,直勾勾盯着五鹿老,一字一顿道:“你同容欢贴壁而居。自其从祠堂回去,可见异动?”
五鹿老眨眉两回,唇角一抿,一面落座,一面取茶,嗅嗅清香,濡濡口唇,不疾不徐缓声应道:“莫说旁的,栾栾临来,正逢那败家子遣了仆婢寻我,叫我过去饮酒相谈。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出奇得很呐。”
五鹿浑听得此处,展眉轻笑,“如此说来,容兄怕是已定了心思。”
“栾栾亦有此感。”五鹿老一哼,先将掌内茶盏一倾,后则揎拳舞袖,不无可惜道:“原本还想着卖弄些唇舌,虚里宽解,实里撺掇,好教其离了宋楼,抹了行迹,给宋楼奶奶多添些乱子。现下看来,倒是省了栾栾唾沫。”
一言方落,五鹿老不由得又是轻嗤,嘬腮嘲道:“怕是那败家子未知世间苦辣,未饮江湖风露,一厢情愿把祖上认作个霜情冰心,秉操贞固。不若你我兄弟,自小围着青琐丹墀打转转,见多了舐痔结驷、正色徒行,瞧遍了行伪者心劳日休,为善者担雪填井,哪儿哪儿不是心明如镜,司空眼惯?”
五鹿浑一听此言,颊上微颤,缓将肩背上褥子除了,脖颈一硬,一面再为五鹿老添茶,一面低声规劝道:“这些说话,你我私下讲讲便好。莫要不分轻重、大肆传扬。”
五鹿老见状,自然会意,唇角稍抬,起身直往五鹿浑身前一靠,扬臂一把将其抱了,吃吃笑道:“兄长,栾栾之言,可是为你这明日之君所献。若是旁人,栾栾倒还不稀得说他。”
五鹿浑自感胞弟将半个身子搭在自己肩上,侧颊一瞥眼目前那玉质花颜,倏瞬又思量起十年前玲珑京那一场宿债业火,不消片刻,其已是喉头一紧,额上颌下,珠汗密布。
五鹿老浑似不查,两目微开,沉吟自道:“话说,古楚容三家,倒也有趣。钜燕旧主本有隆恩,隔三差五丰厚宴犒,经年累月楹楣焕耀,怎得那三人偏要铤而走险、犯上作乱?”
“若是为着荣华不断后代续延,倒也说得过去。然则,其怎就偏生先得了金樽,随后反告子孙不得出仕且不可再同朝廷有些微瓜葛?如此,倒见自相矛盾。莫不是想单凭拥立新帝之功,一劳永逸不成?”
言罢,五鹿老稍一使力,撑身而起,顺手取了茶盏,自往门边踱了踱。
此一时,五鹿浑方可长舒口气,有出有入,复了寻常喘息;眨眉两回,低低接应道:“时间先后,许是巧合。至于出仕与否,怕不过三种推测。其一,三人早在得樽之前已有筹谋,只想着自己风光一辈,不愿子孙涉足泥潭。许是窥破了官场险恶,又不欲身后寂寂无名,为人稍加撺掇,便成千古之恨。”
“再来,便是那三人虚晃一枪,以金樽家训为眼障;所言所行,本为敷衍钜燕先太后,未曾想自己有去无回,前言已成遗训,实难改口沓舌。”
“再不然,……”五鹿浑一顿,脑内灵光一闪,再将诸人前后说辞于肚内好一番辗转,吞口凉唾,低声轻道:“不然,即是那三人身不由己,行不由衷。于心有愧,自断后代前程;留书为证,免累子孙福祉。只是这般细思,若真感念旧主天恩,扪心自省,得樽需当鸣金,且将受制先太后一事明言便了;其怎反其道而行,得樽后即击鼓,不日反戈为逆,乱了海晏河清?更不消说,钜燕老国主虽能诛贼于当时,治乱于恰限,着实是麦芒落针眼——巧极了;但其终是折了十名子女,国嗣虚悬,皇脉弱败。如此深仇,省得了三推六问,免不得吊拷绷扒。可那钜燕老国主呢,莫说将那三家家眷问罪下狱,就连罪黜抄没亦未施行。这般仁厚帝王,史上哪个多见?”
听得此处,五鹿老身子不由一定,履尖往地上磨蹭两回,冷哼一声,挑眉自道:“听那宋楼奶奶口吻,颇是不齿其夫所为,话里话外,似还埋怨钜燕老国主心慈手软。如此瞧来,废斥逼宫之罪,于她那里,怕是板上钉钉。”稍顿,五鹿老目帘一落,自顾自吃吃轻笑,“这三人……既然笃定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且便一往无前即是;箭在弦上,不可回头,一个个却只顾思量后事,早早做好了一去不返的打算,还将那旧主金樽好模好样供在祠堂,以为佑飨……如此这般,桩桩件件都不是甚的好彩头,哪儿像是聪明人办得伶俐事儿?”
话音方落,五鹿老已然开目。兄弟二人目华相接,不由俱是笑出声来。
五鹿浑摇眉片刻,自将盏内茶汤啜尽,后则缓敛了笑,抬掌示意五鹿老稍近前些,低声吩咐道:“稍后,你且先往容兄那处,替我传几句说话。”
五鹿老见状,稍一屏息,附耳向前,正听得五鹿浑一字一顿道:“令其出府之时,一并捎带上你。由你引着,速往我金卫最近一处暗桩,好生待着便是。莫要东不着边西不着际,萍蓬浪荡。至于何日回返宋楼,不日我自派人知会。”
五鹿老一听,心下一紧,想也不想,立时撇嘴,“那败家子欲往何处,栾栾哪里掌控得住?他若同我缠帐,倒还好了;只怕那容公子不肯搭搁,甩脱栾栾,施展轻功,脚底抹油兔脱而去。”
“故而,你需先将如下说话一字不漏转与他知。”五鹿浑定睛,唇角一抬,且笑且道:“金樽之事既定,鬼神难改。虽不尽如人意,然奔骥不能及既往之失;我等诸人,亦已各展所长,皆出绵力。容兄求而有应,当依前诺,且助胥姑娘得宣氏下落为宜。”
五鹿老听得此言,两掌一对,拍个两拍,眉开眼笑。
“这倒是了。那败家子断不愿落人口实,背上过河拆桥之骂名。”
“再有,尚需告他——金樽有貌,噩梦无形。”五鹿浑顿上一顿,眼风轻往五鹿老颊上一落,脑内一乱,似是猛地为那灼铁烧了肉去,呼喇一声疾将身子往后一撤,喘口大气,逃目再道:“人生原同一梦,梦中何异醒中。”
“兄长此言……栾栾倒是难以解意。”五鹿老搔了搔头,垂眉轻道。
五鹿浑眉头一攒,面上仓促染了些凄凉神色,长长一喟,柔声应道:“你莫不是忘了,先前我便犹疑,容兄究竟是盼着他家金樽有字还是无字。想想方才祠堂之内,其最后那些个说话,怕是其自幼时,便为噩梦所扰。想来,那梦同其祖父亡身因果,大有干连。”
五鹿老闻声,依样学样,亦是蹙了眉,耷了眼,两臂往膺前一抱,低低自道:“如此说来,败家子口中所言噩梦,便是幼时怪疾诱因。倒不知宋楼奶奶请得的那位得道高僧,究竟是何来路?那大和尚作法便作法,怎就非捡了宋楼祠堂当道场?好巧不巧,法事初毕,那祠堂随后便供上了旁人说不得瞧不得碰不得的御赐金樽?”
此言方落,兄弟二人不由齐齐叹了口气,思忖多番,未见有解。
待得片刻,五鹿老已是不耐,啧啧两回,沉声询道:“兄长,你可是欲借此机,自宋楼奶奶那儿套些真话?”
“若容兄依我之计,自是不难。”
“栾栾瞧那败家子方才情态,怕是尚不心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我正隐隐琢磨着,拔出萝卜带出泥,金樽背后,指不定还有甚天大秘密。”
五鹿老闻声,鼻息稍重,冷哼一回,轻声附和道:“兄长莫要忘了此来宋楼因由,万勿为着江湖义气,乱了方寸,失了轻重。那败家子话里也是虚虚实实,掉谎取巧,面不改容;你便只消一点甜糖抹鼻头,教其推波助澜罢了,难不成还真要为了他空耗辰光,将其祖父那前世今生摸个明白?归根结底,此回南下,非得得些个李四友消息不可,旁的那些个乌七八糟,栾栾不消知晓,但求莫误往宝象寺时机为妙。”
稍顿,五鹿老目珠骨碌一转,挑眉再道:“俗话说积羽沉舟、群轻折轴,若是他宋楼脏事恶事太多,怕也怕那败家子一时之间消受不来不是?”
此言一出,五鹿浑目华即刻一黯,稍一抿唇,低眉轻道:“你便回去,同其对饮,择个时机,传我所言便是。”话毕,五鹿浑脖颈一转,陡地接道:“切莫忘了,那况老尚在支应门户。其那耳力,着实过人。”
五鹿老听得此处,立时起身叉腰,面颊一扬,自得应道:“早知其耳力惊人,栾栾便以当日薄山所习耳背之法应对。”
五鹿浑闻听,心知其所指乃是雪山派隋乘风。思及祁门关仲三苦所述其头壳尽碎惨状,五鹿浑禁不住连吞几口浓唾,骨颤皮皱,面上一阵青白难定。
五鹿老见状,已然解意,缓收了眼风,沉声轻道:“无论如何,那隋老爷子终归已脱苦狱,随缘而去……”一言未尽,五鹿老口唇再开,转个话头,又再询道:“若那败家子不肯允我,非要离府自去,又当如何?”
五鹿浑一愣,这方收了思量,浅笑晏晏,柔声应道:“对饮之后,你便回房略盹一盹。容兄若有异动,怕是其双足尚未迈出门槛,便已有人往你那处通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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