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六个梦

第27章


 
  晓晴回来一星期了。晚上,客厅里手战正酣,哗啦啦的牌声溢于室外。 
  广楠和晓晴并立在走廊上。廊前挂著个鹦鹉笼子,晓晴伸手逗弄著那只长嘴白毛的大鸟,一面说: 
  “表哥,你还是爱这些东西。” 
  “现在什么都不养,只养鹦鹉。” 
  “为什么?”“想教会它念诗呀!”一时间,往事依依,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晓晴说: 
  “表哥,帮我找个工作,你们公司里行吗?”“我那是国营机构,不大好办,晓晴,你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何必急著找工作?” 
  “我不能总倚赖著你。” 
  “爹有遗产给你,我说过。” 
  “我也说过我不要。”“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晓晴默然。广楠靠近一步说: 
  “晓晴。”“嗯?”“你回来那天,在爹遗像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晓晴一呆。“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我记得,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别!”晓晴急急的说。“你听,你的儿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气不大好。你去把他带出来吧,要不然,等会儿又要挨打了。”“让他去,牛牛就是爱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点钟,让他做爸爸,我做他儿子!” 
  “你们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晓晴说:“让我去带他吧!” 
  “你别走!”广楠一把拉住了晓晴。“晓晴,你记得李若梧吗?”“记得,他怎么样了?” 
  “你走了之后,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么,你专门找他麻烦?”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报仇吗?”“不是。那天在学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过来,一语不发的揍了我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他说我是傻瓜,是混虫,是糊涂蛋。他说:‘你怎么放走了晓晴?你怎么娶了别人?你该死,你混帐透顶!’不过,我觉得我那顿打挨得挺值得,我是应该挨那一顿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晓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现在怎样了?”“我们一直来往著,抗战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出钱,我出力。’于是,他从了军,转战于滇缅一带,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财产的半数。那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话。 
  “唉!”晓晴叹了口长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过我什么吗?”“没有。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就骂我活该,骂我是糊涂蛋。晓晴,我问你,我一直想问你,十年前你拒绝嫁我的时候,是真心拒绝呢?还是有意考验我呢?” 
  晓晴深深的注视著广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来深不可测。时间凝住了一会儿,月影投到鹦鹉架上去了,晓晴低下头来,看看手表。“哦,”她说:“牛牛是爸爸了。” 
  “什么?”“已经十点了,他还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广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烟的钻进客厅里去了。 
  室内又闹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个不停,阿翠嘟著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著鸡毛掸子,尖著嗓子骂: 
  “阿翠,叫你带孩子,你怎么会让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么?除了吃白饭,你还会做什么事?你马上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许这种只会吃饭的人,你马上滚!马上滚!马上滚!” 
  晓晴抬抬眉毛,望了广楠一眼,广楠咬咬嘴唇,抛开了手里的报纸说:“好了,美姿,什么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买一瓶好了!”“买一瓶!”美姿转移了泄愤的对象:“你阔气得很哦,谁不知道你宋广楠的名声,当初献金运动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家里可饿得没饭吃……”“又来了,又来了,”广楠锁紧了眉:“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够?”“我提一辈子呢,记一辈子呢!你在外面阔得很,只会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专家,你怎么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来呢?昨儿输了那么一点钱,问你要,你还皱眉头,给我脸色看,你可有钱去献金!” 
  “好了!别说了行不行?”广楠憋著气说。 
  “哼!”美姿又恶狠狠的转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蛋!”阿翠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 
  “东西收拾好拿来给我检查一下,别摸走了什么!” 
  阿翠狠狠的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广楠无法忍耐的站起来,对牛牛说:“牛牛,你该哭够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饭,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晓晴嘴角浮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仍然静静的坐著,阿翠提了个小包袱来了,美姿仔细的清查了一番,才放心的通过,算了工钱打发她走。工钱算得很苛刻,晓晴忍不住塞了点钱给她,笑著说:“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几天,这算我赏的吧!” 
  阿翠诚心诚意的谢了晓晴。 
  美姿撇撇嘴说:“晓晴,你在国外过惯了阔日子,不晓得国内生活的艰苦哩!”阿翠走了。美姿又尖著嗓子叫张嫂,张嫂捧著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进来,没好气的说: 
  “太太,小宝泻肚子了!” 
  “泻肚子,灌他一包鹧鸪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来把客厅拖一下。”“拖把?拖把早就坏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么不早说?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来用用吧!”“史家!又问史家借!”张嫂嘟囔著走开。 
  牛牛还在哭,卧室里又传来一阵乒乓巨响的声音,美姿冲进了卧室,接著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声,美姿的咒骂声,及鸡毛帚的挥动声。广楠拉了晓晴一把,说: 
  “出去走走。”晓晴无可无不可的站起身来,跟著广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广楠先把晒著太阳的鹦鹉架挪到没有太阳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鹦鹉晒太阳。然后,他们走出了大门,广楠从车房开出车子,晓晴坐了上去。广楠扶著方向盘,长长的叹了口气: 
  “星期天!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晓晴默然不语。广楠发动了车子说: 
  “上哪儿去?”“随便。”广楠看看手表:“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去吃一顿小馆子吧,好久没吃到炒鸡丁了,美姿永远不管我的口味。” 
  车子向前滑行,广楠转头看看沉默的晓晴。 
  “晓晴,你给我做的好媒!” 
  晓晴一震,幽幽的说:“我并不知道你真会娶她!” 
  广楠猛然煞住了车子。 
  “晓晴!”他叫:“你是说?” 
  “我是说——”晓晴静静的说:“我以为你会等我十年。” 
  室内静悄悄的,晓晴倚窗而立,正拿著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胡乱的涂抹著,午后的斜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她的浅绿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著笔,写写涂涂,上上下下的在纸上移动。广楠不禁看呆了。 
  这是晓晴的旧居,那未被炸毁的屋子。最近,每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广楠就不由自主的要把晓晴带到这儿来。在这间房里,静静的望著她,广楠会觉得又依稀回到了当年的情况,晓晴那份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神态也一如当年。但是,广楠却不能不自惭形秽,越来,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好了!”晓晴丢下了笔,笑笑说。 
  “你在干什么?”广楠问。 
  “作一首诗。”“一首诗?”广楠不禁想起了“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句子,心中怦然一动。“什么诗?” 
  “一首宝塔诗,你来看,”晓晴微笑著说:“这是你的家庭写照,从早晨小宝哇的一声报晓开始。” 
  广楠接过那张纸,看到了这样的一首宝塔诗: 
  哇!白茶。胡乱抓,清清查查,牛牛是爸爸!炒鸡丁,真爱它,平和,断么,姐妹花, 
  太阳晒著了鹦鹉架, 
  若问拖把与草纸,史家! 
  广楠念一遍,再念一遍,问: 
  “第四句指什么?”“又要换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广楠抬起头来,注视著含笑而立的晓晴,于是,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晓晴也跟著笑了,广楠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过气,十年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身心俱畅的欢笑。他用手指著晓晴,一面笑,一面说: 
  “你,你,你真挖苦得够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后一句简直绝倒,亏你想得出来!” 
  晓晴也笑得弯了腰,他们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这已经是天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著,笑著,晓晴的眼睛湿了,眉毛蹙起来了,嘴唇颤抖了,她用手轻轻的拉著广楠的袖子,轻轻的说: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该把美姿带进家门。” 
  广楠凝视著那黑而湿的眸子,低声问: 
  “记得你的那两句诗?‘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那个‘人’指的是谁?”“你以为是谁?”“李若梧。”“所以你应该挨李若梧一顿打,所以他会骂你是大傻瓜。” 
  “晓晴!”他握紧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肌肉里。 
  “你记得那天你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吗?”她幽幽的说:“就是那天,若梧曾向我示爱,我告诉他,除了宋广楠,我谁也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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