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

第45章


你听到了吗?现在妈妈教你写作文。今晚写的题目是《爸爸在南京》----我的爸爸叫杨春光,他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为了要大学本科文凭,也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刻苦学习,终于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他不远千里去了南京,留下妈妈牛红梅一个人。平时妈妈好孤独,有什么心里话没人说,有什么困难没人帮助。但是妈妈是好样的,天塌下来双手擎,地陷下去独身顶,一咬牙,把所有的困难都克服了。爸爸也是好样的,读完本科读硕士,为了学业假期也不回南宁。他游过秦淮河、总统府,看见南京的柳丝黄了又绿(牛红梅拍拍腹部说,感情,你知道吗,这是景物描写,刚才写爸爸的相貌是肖像描写)。爸爸尽管没有多少钱,但他经常坐飞机。他想跟妈妈离婚,有点不爱妈妈了,但当他得知妈妈怀上你后推迟了离婚的日期。爸爸明知道你不是他的孩子,还那么爱我,不是爸爸胜似爸爸。虽然他不在我身边,但我们的心却连在一起。我的好爸爸,他在南京。 
  牛红梅画完最后一个句号,眼睛潮湿了。电视正在重播王景愚表演的一个哑剧,题目叫《吃鸡》。王景愚用牙齿咬住鸡肉,双手拼命往外拉扯,鸡肉像橡皮一样愈来愈长,但怎么也拉不断。拉到不能再拉了,王景愚一松手,鸡肉弹回他的脸上。牛红梅好像是看到了这一幕,她离开餐桌走到沙发边,发出一串笑声。拉不断的鸡肉(当然都是虚拟的鸡肉,王景愚的手上其实什么也没有,他只是用夸张的动作告诉观众,他是在吃鸡),让王景愚恼怒,开始把鸡肉拉长到脚板底下,用脚拼命地踩。鸡肉仍然不屈不挠,任凭王景愚的腿伸出去多长,都没有把鸡肉扯断。看到这里,牛红梅发出了更为响亮的笑声,她捂住嘴巴,想尽量克制,但笑声像水一样从她指缝泄漏,愈漏愈多,最后,她干脆把手掌移开,让牙齿全面暴露,双手抱着腹部弯下腰,嘴里不断发出哎哟哎约…… 
  王景愚的表演仍在继续,他找来一把锤子和一颗铁钉,把鸡肉的一头钉在餐桌上,嘴巴咬住鸡肉的另一头,绕着餐桌不停地转,鸡肉在餐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但是那些坚韧的鸡肉啊,依然坚韧着。牛红梅的笑声像芝麻开花节节高,高到一个地方,笑声忽然没了,只见嘴巴张着,仿佛已把笑声像钱那样花完,现在连一根牙签都买不起。时间凝固了一会,牛红梅双手撑住膝盖,从地板上艰难地站立,一股浓稠的血像蛇那样滑出裤管。牛红梅在笑声中流产! 
  从进入医院那一刻起,她就不停地笑。她对着医生、护士笑,对着同室引产的或刮宫的妇女们笑,对着我笑。我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笑声。笑了三天之后,她才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出院后,我劝牛红梅写一封信给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苏超光。她已经好久没给人家回信了,可人家的信总是按时寄来。我说现在牛感情流产了,杨春光会马上跟你办离婚,你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好归宿。牛红梅对着我直摇头,好像不把她的脖子摇断,誓不罢休。 
  我曾经摹仿过牛红梅的字体给杨春光写信,现在我又重操旧业给苏超光回信。我在写信的时候,手指变得修长,胸部渐渐膨胀,身体和思想全部牛红梅化,也就是说我在写信的时候暂时变成了牛红梅。我告诉苏超光,因为单位临时派我到外省去推销药品,所以一直没有给他回信,也因此误过了见面的时间。如果他真有诚意,希望他到南宁来,彼此认识认识。苏超光来信说他现在正拍一部冲击金鸡奖的电影,时间很紧,如果我有诚意的话,可以到北京去,来往路费以及吃住全部由他包干。 
  我每一次寄出的信和苏超光的来信都让牛红梅过目,她只是把那些字看一遍,并没有喜悦或思念的表情,好像那些字与她无关。我从相册里偷出她的照片,不断地寄给苏超光。苏超光好像是真的感动了,来信说看得出我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十分真诚。和我比较起来,他说他反而显得虚伪,他身高只有1米75,却骗我说有1米8。为此,他深表不安,并请求我谅解。我去信告诉他,外表美不算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尽管他身高只有1米75,我还是愿意见上一面。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也不瞧。   
  《耳光响亮》第六章(6)   
  苏超光又一连来了两封信,把他的身高从1.75米降到1.7米,再降到1.65米,说这才是他真正的高度。为什么要把自己从1.65米拔高到1.8米呢?因为怕我歧视他。现在的姑娘都喜欢找高个子男人,他害怕失去我,所以把自己加高了0.15米,希望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告诉他,其实我也有虚伪的地方,我已经不是姑娘了,被别人强迫了----有一天,我在家里睡午觉,弟弟外出时忘记锁门。他的朋友刘小奇来串门,发现我睡在床上,便把我糟踏了。你说这算怎么一回事呢?我竟然被一个毛孩子糟踏了。 
  苏超光变被动为主动,想尽办法安慰我。他说你被别人糟踏了实在可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凡是漂亮的女人都容易被糟踏,别人强迫不等于自愿,希望你不要背思想包袱……我对这事也不会在意,没有缺点的人反而显得不可信,也不可爱。 
  我和苏超光的书信愈来愈频繁,有时一天写一封。我和他的对话也渐入佳境,已发展到非见面不可的地步。在我们敲定见面的时间后,我告诉他我还有一个弟弟牛翠柏,必须允许他与我同行。苏超光表示同意。 
  和苏超光约定的时间是旧历年底的一个日子,我们打算在北京过春节。为了见面不尴尬,牛红梅勤奋阅读苏超光的来信,不时从信笺上抬起头,问我现在离春节还有多少天?我们真的去北京过春节吗?我说真的。牛红梅说你们不要合伙骗我。我说我是你的弟弟,怎么会骗你,如果连我都骗你了,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人不骗你。她说不骗就好。她把目光落到信笺上,继续阅读苏超光的信件。随着阅读量的增加,我发觉姐姐滋生了盼望的心情,这种心情像禾苗一样,在她的体内慢慢生长。 
  我提醒她为苏超光准备一份礼物,这份礼物不一定昂贵,但必须别致,必须出人意料,并且能代表爱情。她说她已经准备好了。我想看一看她准备的礼物,她不让我看,故意制造神秘的气氛。 
  杨春光在我们去北京之前赶回来,跟牛红梅办离婚手续。办完手续后,他们站在兴宁区人民政府的门口握了大约两分钟的手,他们暗暗使劲,总想使对方的手疼痛。最后,彼此都疼痛了一下,手指离开手指,嘴巴还发出了友好的微笑。牛红梅由微笑发展到大笑,由量变到质变,笑得马路上的汽车都停了下来。杨春光站在一旁说,这有什么好笑的,离婚有什么好笑。 
  走出北京火车站,我看见一双手、两双手、许多双手举着写上名字的纸板。我在纸板中寻找,目光越过一块纸板又一块纸板,没有找到“牛红梅”的名字。我们随着人流往前走,走了大约十米,看见拥挤的人群之外,写着“牛红梅”的纸板被人高高地举着,比旁边的要高出差不多一倍。 
  我的目光沿着纸板往下滑,看见粗壮的手臂、人头、呢子大衣,呢子大衣的下摆盖住一颗人头,被盖着的人头下面是棉衣、棉裤、大头皮鞋、水泥地板。这块纸板之所以举得如此之高,是因为它是由两个人共同举起来的。举纸板的人坐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当他看见我们时,立即从另一个人的肩膀滑到地面,突然矮了一半,迅速由高大变为平凡、普通。他先付给驮他的人20元钱,等那个人走开了,才转过身来跟我和牛红梅握手,说我叫边鼓,欢迎我们到北京来。我是苏超光的朋友,昨天下午,为了那部冲刺金鸡奖的影片,苏超光被导演临时拉到保定去补拍镜头去了,预计今天晚上或明天赶回北京。你们的吃、住和游览由我负责。 
  这个名叫边鼓的人身高不足1米6,比牛红梅还矮半个脑袋。如果你把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分开来看,没有一处不优秀,但是当它们组装到他的脑袋上时,却夸张变形了,好像有一个重量长期压迫面部,而那些被压迫的肌肉正期待着重量消失,期待某一瞬间突然恢复到正常位置,而这一瞬间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他拦了一辆黄色“面的”,把我们拉到电影制片厂附近的一家宾馆。我和牛红梅分别住进三楼的两个单间。房间里有暖气,我们把身上的棉衣脱了下来。边鼓坐在牛红梅的房间聊天,说他是从陕西来的自由撰稿人,每天靠一把剪刀加浆糊为各地的晚报、小报提供影视拍摄动态和电影明星的照片,以及介绍影视明星的文章,偶尔也与别人合作写写剧本,现在苏超光他们正在拍摄的电影《唱遍天涯》,就是他和另一位北京的作家合编的。他嘴巴里吐出来的名字,常常会把我吓一个大跳。那些我在电视里或报纸上看见过的明星,现在就在他的嘴里滚动着。他每说一个演员的名字,就用右手拍打一下左边的胸膛。他的胸膛像一面鼓,被拍得咚咚地响,仿佛拍得越响,他说的话就越真实。 
  为了陪我们,他在三楼也订了一个单间,说钱都是苏超光留下来的,不花白不花。我遵照他的指示,在共进晚餐时点了几个好菜。他说点吧点吧,反正苏超光有的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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