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

第48章


那张我们熟悉的面孔,悬挂在离我0.5米的正前方。我说爸爸,我是牛翠柏,你还记得我们吗?你曾经把我吃进嘴里的三个小馒头打了出来。牛正国摇摇头,从姑姑手上拿过钢笔和牙刷,把这两件物品举到头上,偏起脸认真地看了一遍。他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把牙刷和钢笔还给姑姑。姑姑把相片递给他。他看了一眼相片,对身边的孩子说了一串我们听不懂的越南话。孩子跑上二楼,叫来一位又黑又瘦的中年妇女。妇女问我们找谁?我们说找牛正国,他是我的爸爸,是牛慧的哥哥。妇女看了牛正国手里的相片,对牛正国耳语。牛正国摇头。妇女说他说他不认识你们。他现在已说不成中国话了。有什么话跟我说。姑姑把收到的信递给牛正国,牛正国仍然摇头。姑姑又把信递给妇女。妇女说我不认识中国字。他是从东兴跑过来的,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儿子,已经8岁了。 
  我的手穿过铁门,抓住牛正国花白的头发,用力拉过他的头。他的头撞到铁条上,就像一只皮球撞到铁条上,发出噗噗声。铁门里的人惊叫起来。我说牛正国,你他妈怎么不认识我们?当我再次把他的头撞向铁条时,妇女伸出两只手卡住我的手臂,说你别这样,你放了他,他已经没有记忆了。他像是受过刺激,什么也记不起来,就是一分钟前做的事,说的话,他都记不起来。你不能怪他,你松手!我不会松手,我怎么会松手呢?我紧紧抓住他花白的头发,听到头发脱落的声音。忽然,手背传来一阵剧痛,我把手飞快地缩回来,顺便拔下牛正国的一小撮头发。我的手背上印满了小孩的牙印,没等我手背的疼痛消失,他们已转身钻入楼房,空留下疼痛像虫子一样在我手上慢慢爬行。 
  走出芒果路,我发现那位又黑又瘦的妇女跟踪我们,她一直跟到我们住的旅社门口,才转身离开。姑姑说也许他杀过人,否则他不会受这么大的刺激。我说他恐怕是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见我们了,才心血来潮写了一封信给你。从他留的地址来看,他是想见我们,而又不想让我们看见他。姑姑说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中午,那位越南妇女走进我的房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布包。打开第一层灰布,我看见一块黑布;打开黑布,又看见一块红布;打开红布,露出一块白布;打开白布,是一块黄布;黄布之下,是一层塑料布。她整整打开六层布的遮盖,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笔记本。我接过笔记本。她点了点头,跑出房间。 
  锁上房门,我开始静静地翻阅笔记。笔记本的扉页写着:大事记。这三个字是我父亲的手书,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翻过这一页,我看见: 
  ●1976年9月9日凌晨,去学校路上,我想偷,被人看见,打了他一拳,他倒地,后脑勺撞水管,死。走过去看他脸,是个瞎子。 
  ●9月9日晚,到东兴。 
  ●9月10日请人带路,过河,到芒街。 
  ●我的妻子叫何碧雪,女儿牛红梅,儿子牛青松、牛翠柏。 
  ●我家的地址:南宁市兴宁路长青巷21号。 
  ●牛慧,妹,南宁市人民银行。 
  ●在芒街嫖一女人,她说要做我老婆。 
  ●贩卖200克海洛因成功。 
  ●走私汽车三辆,被追,几乎中弹。 
  ●再嫖。女人说她有钱起房。 
  ●同居,等于结婚。女人叫胡丽娟。 
  ●见面,说价钱。 
  ●坚持就是胜利。学越语。 
  ●暗号:5481460 
  ●生小孩,取名牛皮、牛彼岸、牛鬼、牛牛、牛想家、牛中国、牛仔。 
  ●去旅社,赌,嫖。 
  ●没钱,再赚。老三说,不要害怕。 
  ●托老三,寄信。 
  ●我的地址:芒街芒果路10号对面。 
  ●吵,忘记。 
  金勺缺点无尾鱼 
  …… 
  姑姑问我还去不去找他?我说回家吧。我们收拾行李,结了账,过边检站,到河边,上船。从船上望过去,东兴的楼顶上挂着各类啤酒、电视、电池、冰箱、洗衣机的广告牌。狗肉的香味飘到了河的中央。我在河中央丢掉了牛正国的那本笔记本。笔记本一点一点地被水浸湿,摇晃着像一块木板,像一只纸船,像一张树叶,像一泡大便,像一只避孕套,像一声救命,像一个标点符号,像一本笔记本,慢慢地飘远、下沉。我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姑姑说你说什么?他一定杀过人,否则他不会这样。   
  《耳光响亮》第六章(11)new           
  《耳光响亮》尾巴   
  《耳光响亮》尾巴(1)new   
  艺术学院毕业以后,我分配到话剧团做美工。我常常看演员排练,也常常随剧团到各地演出。这样混了七八年,我开始写剧本。团长告诉我,现在人们都像被什么拖着,一个劲地往下掉,要写,你就写向上的作品。按照团长(团长也是导演)的意思,我把剧本修改了一遍。团长说不行,还得修改。我不是专业编剧,所以并不急着修改,把剧本搁在抽屉里,一搁就是一年。 
  一年之后,团长已把我这个剧本彻底遗忘了。我原以为没有我的这个剧本,剧团就找不到戏演。谁知这一年,全国各地涌现了一大批先进人物,剧团光演这些先进人物都演不完,哪里还考虑我的本子。 
  我把这个本子改编成单本电视剧,到电视台找一位名叫张三秀的导演。张三秀是省里的名导,曾多次获导演奖。我并不认识他,只是通过报纸的介绍对他略知一二。我把剧本递给他,他看我足足有两分钟,说你是干什么的?我说美工。他说这样跟你说吧,如果你拉到30万元赞助,咱们就拍这个本子。我说你还没看本子呢?他说只要你拉到赞助,什么样的本子,我都能拍好,这就是我与其他导演的不同之处。 
  到哪里去找30万元钱呢?30万,对于我来说比登天还难。我去找刘小奇,他说拍电视?我从来不看省电视台的节目,凭什么要我赞助他们30万元?我说反正你钱也有了,我们玩一玩呗。刘小奇说玩?这有什么好玩?有30万元干吗还要他当导演?我自己都可以导了。刘小奇说那么多废话,不外乎想证明30万元多么重要,而要他掏那么多赞助不亚于在大马路上碰到响尾蛇。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拍一个电视剧那么看重,那时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卖了,然后用卖自己得来的钱拍我写的剧本。我听别人说金大印在南丹开矿发了大财,于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到南丹去找金大印。 
  我向县文工团的朋友打听金大印的情况。他们露出惊讶的神情,说他是你什么人?他可发了!现在已是千万富翁。我说我是他的朋友。 
  第二天,姓侯的朋友带我进入金大印的矿区。我们在一个矿洞边找到了金大印。他的脸好像几天没洗了,上面沾满矿渣,脚下蹬着一双解放鞋。看见我时,他裂嘴笑了一下,说来啦。我说来啦。他说你去找你母亲吧,她在对面的那幢白房子里。那是矿区里惟一的一幢白房子,我朝着它走去。 
  母亲看见我时不停地抹泪,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抬起来,抹着眼窝,就像电视里的慢动作。她说你终于来啦,我还以为你把我们忘记了呢?红梅呢?她还好吧?我说好,好……我一连说了十几个好。这一年母亲已经60岁了,她的头发像纸一样白。我说你都差不多老死了,还呆这里干什么?是为了钱吗?母亲说不为什么,只给老金煮煮饭,给他看着这个地方。母亲对南宁已没有什么兴趣,更愿意呆在山里,她甚至发誓要死在这个地方。 
  晚上,我跟金大印谈了电视剧的事情。他说不就是30万吗?我答应。我说你真是个好人,是一个懂艺术的人。我差不多叫了他一声爸爸。 
  沉默了一会,金大印说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他说让我跟牛红梅结婚。我说这绝对不可能,你已经跟我母亲结婚了,你是我爸爸,怎么想出这样的坏主意?金大印说我跟你母亲只是同居,我们从来没领过结婚证。你母亲已经60岁了,而我只有58岁。你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而我的头发比你的还黑。你看一看,你认真地看一看,我现在还长出了一颗牙齿。金大印张开嘴巴,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好像要把我吃掉。我看见他那颗新长的牙齿,有电话上的按键那么大。 
  我把金大印的要求转告母亲。母亲说这也是她的主意。母亲说只要牛红梅为姓金的生出一个孩子,他的钱就全是我们牛家的钱。母亲要我回去跟牛红梅商量商量。我说那你呢?你的位置在哪里?母亲说我就做他们的顾问,有兴趣可以垂帘听听政,关键的问题他们必须请示我。母亲说到这里时,不停地用手拍打膝盖,好像已经有人在向她请示了。 
  回到南宁,我向牛红梅转告了金大印和何碧雪的意图。姐姐保持沉默,不回答,只顾翻阅那些流行杂志。我再问她,你同不同意?她从杂志上抬起头,十分害羞的样子,用杂志挡住了半边面庞,说我听你的,但是,翠柏,你真的能拍电视剧吗?我说能。她说你干吗要拍电视剧?我说好玩呗,当你把人物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时候,你会觉得很快乐。姐姐说我听你的。 
  金大印来到南宁,把我叫到他的别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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