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图公案

第44章


话休烦絮,却说东京有个知县,姓任名事,凡事只听分上,全不顾些天理.不说上司某爷书到,即说同年某爷帖来,作成乡里说人情,不管百姓遭殃祸.那说人情的得了银子,听人情的做了面皮;那没人情的就真正该死.不知屈了多少事,枉多少人,忽一日听了监司齐泰的书,入了一个死罪,举家流离.那人姓巫名梅,可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竟屈死了.来到阴司,心上想道:"关节不到,只有包老爷,他一生不听私书,又且夜断阴司,何不前往告个明白.是夜,正遇包公在赴阴床断事,遂告道:
告为徇情枉杀事:生抱沉冤,死求申雪.身被赃官任事听了齐泰分上,枉陷一身致死,累害合门迁徙.严刑酷罚,平地陡成冤地,挈老携幼,良民变作流民.儿女悲啼,纵遇张辽声不止;妻子离散,且教郑侠画难如.只凭一纸书,两句话,犹如天降玉旨;哪管三番拷,四番审,视人命如草芥.有分上者,杀人可以求生;无人情者,被杀宁当就死?上告.
包公看毕大怒道:"可恨可恨!我老包生平最怪的是分上一事.考童生的听了人情,把真才都不取了;听讼的听了人情,把虚情都当实了."叫鬼卒拘拿听分上的任知县来,不多时拿到阶前跪下.包公道:"好个听人情的知县,不知屈杀了多少人!"任知县道:"不干知县之事.大人容禀,听知县诉来."
诉为两难事:读书为仕,既已获宴鹿鸣之举;居官赴任,谁不思励羔羊之节.今身初登进士,才任知县,位卑职小,俗薄民刁.就缙绅说来,不听不是,听还不是;据百姓怨去,不问不明,问亦不明.窃思徇情难为法,不徇难为官.不听在乡宦,降调尚在日后;不听在上司,罢革即在目前.知死后被告,悔当日为官.上诉.
知县将诉状呈上道:"要听了分上,怕屈了平民;若不听他分上,又怕没了自己前程.因说分上的是齐泰,乃本职亲临上司,不得不听.包公听了,忙唤一卒再拘齐泰来.齐泰到时,包公道:"齐泰,你做监司之官,如何倒与县官讨分上?"齐泰道:"俗语说得好,苍蝇不入无缝的蛋,若是任知县不肯听分上,下官怎的敢去讲分上?譬如老大人素严关防,谁敢以私书干谒?即天子有诏,亦当封还,何况监司乎!这屈死事情,知县之罪,非下官之过也.再容下官诉来."
诉为惹祸嫁祸事:县官最难做,宰治亦有法.贿绝苞苴,则门如市而心如水;政行蒲苇,始里有吟而巷有谣.今任知县为政多讹,枉死者何止一巫梅?徇情太甚,听信者岂独一齐泰!说不说由泰,听不听由任.你若不开门路,谁敢私通关节?直待有人告发,方出牵连嫁害.冤有头,债有主,不得移甲就乙;生受私,死受罪,难甘板东扯西.上诉.
包公听了道:"齐泰,据你说来甚是有理.你说,知县不肯听分上你就不肯讲分上了,这叫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了.你若不肯讲分上,怎么有人寻你说分上?"任知县连叩头道:"大人所言极是."包公道:"听分上的不是,讲分上的也不是.听分上的耳朵忒软,罚你做个聋子;讲分上的口齿忒会说,罚你做个哑子."即判道:
审得:任事做官未尝不明,只为要听分上便不公;齐泰当道未尝不能,只为要说分上便不廉.今说分上者罚为哑子,使之要说说不出;听分上的罚为聋子,使之要听听不得.所以处二人之既死者可也.如现在未死之官,不以口说分上而用书启,不以耳听分上而看书启,又将如何?我自有处.说分上者罚之以中风之痼疾,两手俱痿而写不动,必欲念与人写,而口哑如故,却又念不出矣;听分上者罚之以头风之重症,两眼俱瞎而看不见,必欲使人代诵,而耳聋如故,却又听不着矣.如此加谴,似无剩法.庶几天理昭彰,可使人心痛快.
批完道:"巫梅,你今生为上官听了分上枉死了你,来生也赏你一官半职."俱各去讫.
第九十四回鬼推磨
话说俗谚道:"有钱使得鬼推磨".却为何说这句话?盖言凭你做不来的事,有了银子便做得来了,故叫作鬼推磨.说鬼尚且使得他动,人可知矣.又道是"钱财可以通神",天神最灵者也,无不可通,何况鬼乎?可见当今之世,惟钱而已.有钱的做了高官,无钱的做个百姓,有钱的享福不尽,无钱的吃苦难当;有钱的得生,无钱的得死,总来不晓得什么缘故,有人钻在钱眼眼里,钱偏不到你家来;有人不十分爱钱,钱偏望着他家去.看起来这样东西果然有个神附了他,轻易求他不得,不去求他也自来.
东京有个张待诏,本是痴呆汉子,心上不十分爱钱,日逐发积起来,叫做张百万.邻家有个李博士,生来乖巧伶俐,死在钱里,东手来西手就去了.因见张待诏这样痴呆偏有钱用,自家这样聪明偏没钱用.遂郁病身亡,将钱神告在包公案下.
告为钱神横行事:窃惟大富由天,小富由人.生得命薄,纵不能够天来凑巧;用得功到,亦可将就以人相当.何故命富者不贫,从未闻见养五母鸡二母彘,香爨偏满肥甘,命贫者不富,哪怕他去了五月谷二月丝,丰年不得饱暖.雨后有牛耕绿野,安见贫窭田中偶幸获增升斗;月明无犬吠花村,未尝富家库里以此少损分毫.世路如此不平,神天何不开眼?生前既已糊涂,死后必求明白.上告.
包公看毕道:"那钱神就是注禄判官了,如何却告了他?"李博士道:"只为他注得不均匀,因此告了他."包公道:"怎见得不均匀?"李博士道:"今世上有钱的坐在青云里,要官就官,要佛就佛,要人死就死,要人活就活.那没钱的就如坐在牢里,要长不得长,要短不得短,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世上同是一般人,缘何分得不均匀?"包公道:"不是注禄分得不均匀,钱财有无,皆因自取."李博士道:"东京有张百万、人都叫他是个痴子,他的钱偏用不尽;小的一生人都叫我伶俐,钱神偏不肯来跟我.若说钱财有无都是自取,李博士也比张待诏会取些.如何这样不公?乞拘张待诏来审个明白."移时鬼卒拘到.包公道:"张待诏,你如何这样平地发迹,白手成家,你在生敢做些歹事么?"张待诏道:"小人也不会算计,也不会经运.今日省一文,明日省一文,省起来的."包公道:"说得不明白."再唤注禄判官过来问道:"你做注禄判官就是钱神了,如何却有偏向?一个痴子与他百万,一个伶俐的到底做个光棍!"注禄判官道:"这不是判官的偏向,正是判官的公道."包公道:"怎见得公道?"判官道:"钱财本是活的,能助人为善,亦能助人为恶.你看世上有钱的往往做不出好来,骄人,傲人,谋人,害人,无所不至.这都是伶俐人做的事,因此,伶俐人我偏不与他钱.惟有那痴呆的人,得了几文钱,深深的藏在床头边,不敢胡乱使用,任你堆积如山,也只平常一般,名为守钱虏是也.因此,痴呆人我偏多与他钱.见张待诏省用,我就与他百万,移一窖到他家里去;见李博士奸滑,我就一文不与,就是与他百万也不够他几日用.如何叫判官不公道?"包公道:"好好,我正可恶贪财浪费钱的,叫鬼卒剥去李博士的衣服,罚他来世再做一个光棍.但有钱不用,要他何干?有钱人家尽好行些方便事,穷的周济他些,善的扶持他些,徒然堆在那里,死了也带不来,不如散与众人,大家受用些,免得下民有不均之叹."叫注禄官把张待诏钱财另行改注,只够他受用罢了.批道:
审得:人心以不足而冀有余,天道以有余而补不足.故勤者余,惰者不足,人之所以挽回造化也;又巧者不足,掘者有余,天之所以播弄愚民也.终久天命不由乎人,然而人定亦可以胜天.今断李博士罚作光棍,张待诏量减余赀,庶几处以半人半天之分,而可免其问天问人之疑者也.以后,居民者常存大富由天小富由人的念头,居官者勿召有钱得生无钱得死的话柄.庶无人怒之业,并消天谴之加.
批完,押发去.又对注禄判官道:"但是,如今世上有钱而作善的,急宜加厚些;有钱而作恶的,急宜分散了."判官道:"但世人都是痴的,钱财不是求得来的,你若不该得的钱,虽然千方百计求来到手,一朝就抛去了."
第九十五回栽赃
话说永平县周仪,娶妻梁氏,生女玉妹.年方二八,姿色盖世,且遵母训,四德兼修,乡里称赏.六、七岁时许配本里杨元,将行礼亲迎,为母丧所阻.土豪伍和,因往人家取讨钱债,偶过周仪之门,回头顾盼,只见玉妹倚阑刺绣,人物甚佳,徘徊眷恋,遂问其仆道:"此谁家女子?其实可爱."仆道:"此是周家玉妹."和道:"可配人否?"仆道:"不知."和遂有心,日夜思慕,相央魏良为媒.良见周仪,谈及:"伍和家资巨万,田地广大,世代殷富,门第高华,欲求为公家门婿,使我为媒,万望允从."周仪答道:"伍宅家势富豪,通县所仰.伍官人少年英杰,众人所称,我岂不知?但小女无缘,先年已许配本处杨元矣."魏良回报于和道:"事不谐矣,彼多年已放配杨元,不肯移易."和怒道:"我之家财人品,门第势焰,反出杨元之下.奈何辞我,我必以计害之,方遂所愿."魏良道:"古人说得好,争亲不如再娶,官人何必苦苦恋此?"和终不听,欲兴讼端.周仪知之,遂托原媒择日送女适杨元家,成就姻缘,杜绝争端.
和闻之,心中大怒,使人密砍杉木数株,浸于杨元门首鱼池内,兴讼报仇.乃作状告于永平县主秦侯案下,原被告并邻里干证一一拘问.邻里皆道:"杉木果系伍和坟山所产,实浸杨元门首池中,形迹昭昭,不敢隐讳."杨元道:"争亲未得,伐木栽赃,图报仇恨,冤惨何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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