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传

第85章


不一会,刘乙光和县长李毓桢以及县府的机要人员、行营副官们都来了,黑压压满陀子是人。刘伯涵悄悄对我说:“那个穿麂皮加克、戴藏青色鸭舌帽的,就是张学良将军,我喊他叔叔;他身边那个女的是他的秘书赵四小姐,名叫赵媞,又名赵绮霞或赵一荻,是南开大学的校花(这是传说,不是事实)。”张将军个子比刘乙光高,风度翩翩,英姿飒爽,确是叱咤风云、驰骋战场的宿将,毕竟不凡。他兴致勃勃,语调亲切地向捕虎人问长问短,备极关怀。一会,“行营”一位秘书,把一叠钞票送给捕虎人,说是张先生的犒赏,老乡们喜出望外,抬着死虎扬长而去。事后,我问小刘:“张先生怎么不把这张极好的虎皮买下来呢?”小刘说:“他家有的是长白山虎皮、熊皮、著名的东北豹皮。虎皮是李县长买了,张叔叔奖了他们三十块钱。”
开阳中学校址在北极观,这一带古树参天,石径迂回,山下紫水一泓,校园藤萝泛彩,映衬着古城落霞,风景幽静肃穆,甚是宜人,引起了张将军的游兴。记得是一个深秋时节,我独自一人在古树下背诵古文,正在聚精会神,张将军来了,从我手中拿过国文手抄本,我这才惊觉,忙起来向他行礼致敬。他问我:“你这名字出于何典?”我答:“《庄子》秋水篇。”接着张将军要我背诵文天祥的《正气歌》,我背了以后,赵四小姐从张将军手内拿过国文,又要我背《费宫人刺虎》,这篇文章我本不够熟悉,有些夹生,这时不知怎么搞的,竟能流畅地背出,没有差错。这时县长、校长以及县政府的一些人都来了,还有一些同学,那些女生见我被“考秀才”,都在那里做鬼脸,出我的“洋相”。但是张将军和赵阿姨却对我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表示对我满意。临别,张将军还要我代问候刘震寰先生。刘是我的国文老师,在刘育经常和张将军谈诗填词。刘老师常对我说:“张先生很有才华,这些年的囚禁,使他在诗词方面有了较深的素养。但诗以言志,他却不敢言志,所作都是风花雪月,咏物写景,虽系抒情而不敢有明心见性之句,他的苦闷心情,不言而喻了。”
一九四三年初夏,学校组织我们作了一次远足,目的地是刘育乡、白岩营。我们到达白岩营的半山后,正巧遇着张将军也来游山。刘伯涵因他父亲在此,便上前鞠躬问安,我们也趋前向长辈问好。张将军见到我们,十分高兴,赵阿姨拉着最小的女生蒋文惠问长问短,并要她唱歌,慧心的文惠毫不迟疑地唱出了流亡三部曲第二部:“泣别了白山黑水……”由于她的带头,我们也和着把第一部《松花江上》和第三部全都唱完。在我们这些童稚的歌声中,我觉察到张将军心情沉重,既显出他对东北三千万同胞的怀念和对国家民族的内心负疚,也体现他失去自由、报国无门的隐痛。此后,我到贵阳读书,寒假回家,张将军已被迁往桐梓,再也无缘见面了。⑧1944年初,日本帝国主义为了挽救它在太平洋战场上的失败,打通从中国东北到越南的交通线,以援救其侵入南洋的孤军,发动了豫湘桂战役。1944年4月,日军纠集数万兵力进攻河南,不久袭击湖南,夺取长沙、衡阳。11月间,接连侵占桂林、柳州、南宁等重要城市。12月初,日军打到贵州独山,贵阳告急,开阳也紧张起来。特务队惊慌无计,又匆忙地把张学良迁押到铜梓“小西湖”囚禁。
读者也许会问:铜梓在哪里?就是那个山高林密的古夜即郡的铜梓吗?就是当年红军长征时奇袭娄山关、二占遵义城,曾经把国民党军队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个县境吗?“小西湖”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偏僻的崇山峻岭里,还有什么西湖风光吗?这,说起来还要回溯到两年前的一些事情。原来,“一九四二年,国民党兵工署,在贵州铜梓天门河修建兵工厂,在上天门前修了一个能蓄水三十六万立方米的水池,冲动两台机组为兵工厂发电。这个蓄水池仿照杭州西湖式样,故名“小西湖”,池中布置了三潭印月,修起湖心亭,放鹤亭,望湖亭。经特务头子戴笠几次查看,认为是囚禁张学良最理想的地方,便向蒋介石要了小西湖北面的一片地方,作为张学良和特务队的住宅。”⑨这个时期,张学良住的地方四周有铁丝网,沿着住地的山坡上挖了战壕,还有十二个碉堡,象个小集中营,他的活动范围也更加狭小了。那时,表面看,他很平静,实际,他仍关注着抗战,非常想了解外面的事情,却又总难以如愿。然而也有一次意外的机缘,使他得到了一张报纸,并得以与一“局外人”作了简短的交谈,原来:
有一次,兵工厂警卫中队长张亚群因公务到小西湖找特务队刘队长,出办公室时,无意中把报纸带了出来,他便把报纸折好揣进荷包,到了张学良将军住处。他办完公事,和刘队长一起到张将军卧室,陪张将军说话。张将军一眼看见张亚群荷包口露出的报角,脸上呈现兴奋之色,一会儿,外面有人叫刘队长,刘刚一出门,张将军迅速起立,走到张亚群身边,很快将张的荷包里的报纸抽出,退回沙发上读起来。等到门外有了脚步声,张将军忙把报纸折好,压在座下。刘队长进来了,张将军说:“今天菜不好,没有吃饱。”刘队长又退出去准备饭菜,张将军抓着报纸站起来,将一只大皮箱打开,把报纸丢进去,转过身来,见张亚群脸色不正常,便摆了摆手说:“不要怕。”
还有一次,张亚群和刘队长去陪张学良将军说话。刘队长有事出去,张将军马上将话题一转,问:“这里离城多远?”张亚群答:“四里左右。”张将军又问:“外面有军队没有?”张亚群回答:“军队不多,但四周有岗哨,其它地方机密得很。”张将军听了,准备再问,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他便摆摆手,不让张亚群再往下说。刘队长进来了,张将军理理普通的短棉衣,拍拍补过的棉裤,在地板上踱起步来。⑩
当年曾任铜梓县县长的赵季恒,与在囚禁中的张学良将军有过一段短暂的交往,他们过去并不相识,张学良对这类地方上的官员也是向不往来的,然而赵季恒却是个例外,据他回忆,他们之间的接触虽然时间不长,但却亲切、真挚、诚恳,使他终生难忘。笔者读后,亦颇感动,因而特予援引,以飨读者:
六月二十四日(一九四六年),监视张将军的特务刘团长来县府找我解决部队军需,为了结识张将军我对他十分热情,请他一起共进午餐。几杯茅台酒一下肚,刘团长便向我倾吐了心中的积郁,对我说:“张少帅对下面的人和蔼得很,经常同老卫士摆家常。爱钓鱼,钓来的经常分给我们吃。上峰怕他把我们感化了,经常更换部队,转移地方,我已经是第三任团长了。这个团不全是我的兵,中统安插了许多人在里面,有时连我也在他们监视之列。他们常打我的小报告,使上面经常给我敲警钟,要我不要忘记少帅是一个阶下囚,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及时向上面报告。妈的,有什么可报告的,少帅每天的生活有规律得很,骑马、打球、看书写字,甚至连打麻将的时间都是他自己铁定了的。每天写一份他的作息时间表,交差了事。”
我见刘团长很直爽,就说:“老兄,你能否帮帮忙,让我去会一会张将军?”
“我没问题,但得问问少帅,他是一个怪人,对下面士兵很好,对上头来的达官贵人却不屑一顾。省主席杨森专程来看他,少帅始终不见,让他吃了一个闭门羹;考试院院长戴传贤来,少帅却高兴得很,还一起打了一场网球。他见不见你我心中可没底,我尽力而行。”
饭后,我备了两份礼,一份给刘团长,一份请他给张将军。每份礼里有:两瓶茅台,一斤茶叶,和几样土特产。
两周后,刘团长亲自开了一辆吉普车,接我去见张将军。……
一进兵工厂,我见四周山峦上电网密布,岗哨林立,梆梆声此起彼伏,让人感到阴森恐怖。张将军住在一座接连五间的平房里,左傍是当地人称的“小西湖”,右靠一个大广场;门前两个花台,屋后是几株杨槐。
我们的汽车一直开到门前。刚下车,身材苗条、端庄俊逸、身着栗色暗花绸旗袍的赵四小姐便从房里迎了出来,落落大方地把我让进客厅说:“汉卿正在练字,赵县长稍候。”然后,端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便进里屋去了。
一会儿,张将军从里面走了出来,因气候炎热,他穿一身白色的短衣短裤,脚上的拖鞋也是雪白的,显得英姿勃勃,神彩奕奕。一阵寒暄客套之后他说:“承得你对我这个阶下囚的关心。你托刘团长带来的礼物我收到了,釜底之鱼能使象你这样过去不认识的人能想到我,我就十分感激了。”
“将军为驱强虏,置身家性命于度外,实行‘兵谏’
万人敬仰,区区小意略表寸心何足挂齿?”
他苦笑了一下,拉着我的手走进了书房。书房里一尘不染,一排书柜靠着墙壁,里面的各类书籍陈放得整整齐齐,临窗的书案上放着墨迹未干的条幅,案角摆着一部《明史》。
落座后,我问张将军在这里是否习惯了,还需要什么?他指着窗外说:“已经习惯了,什么也不需要,只是一听到梆梆声就心烦,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不过,我这里很‘安全’,也有一般人难得的清闲,我有时读《明史》,看报章杂志,有时练习毛笔字。这得感谢蒋先生……”
我怕隔墙有耳,小声地谈了谈官场中的一些弊端,他深有感慨地说:“自古封建王朝亡于宦官内戚者多矣,正如你所说的裙带关系一样,长此以往将国之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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