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第17章


电台报告:“敌人再次冲锋,有两辆水陆两栖坦克。” 
  罗进还收到台湾广播电台的最新新闻:“东山捷报:国军于今晨攻占东山岛,歼灭共军守军两个营,击毙共军守备团团长。” 
  罗进手心开始出汗。他想这他妈说得太早了,这一仗看来麻烦。 
  罗进不管打仗。在岛上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把小学校变成了一个谍报据点,以各种不引人注目的身份秘密潜伏于岛上的谍报人员匆匆来去,到罗进这里密报情报,领受任务和设备、经费。小学校平静表面下气氛神秘而紧张。 
  当天晚间,战斗到了一个转折时刻。伞兵未能按计划占领渡口,海上突击大队未能冲过高地与伞兵会合。从大陆驰援东山的解放军主力迅速于对岸集结,连夜渡海,数百艘渔船蜂拥而上,越过海湾进入小岛,战局至此已无可扭转。 
  罗进分析情报,断定这一仗打不下去了。解放军主力不像估计的那样要三天时间才能赶到,他们用难以置信的速度从福建和广东两个方面奔至,福建南部赶来的是几年前横扫东南的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所属部队,广东方面赶来的是曾于1949年一年间从东北打到海南的第四野战军所属部队,两股大军正像潮水一样漫向小岛。 
  罗进满心沮丧。 
  就在这时,在东山战地,一个让罗进刻骨铭心的故人跟他邂逅相逢。 
  “共军沿海守备部队杜荣林部已从古雷一带渡海增援东山。” 
  罗进看着潜伏大陆的谍报员发来的电文,不觉心里一惊。他想这不可能,搞错了。这人早死了。在九弯,他亲眼看到这“大北杠”在手榴弹爆炸声中从小船后边飞起来,轰隆一下去了另一个世界,血水染红了河水。 
  或者他没死?或者是另一个人,同名同姓? 
  第二天上午,罗进接到了撤退的命令。有关谍报人员迅速疏散,罗进安排他的人员和设备搭乘一辆吉普车离开小学校。他们在战火中空旷而纷乱的县城城区兜了一圈,罗进吩咐上士司机把车开出城外:“看看去。” 
  他们的车出县城后顺一条土路朝北疾驶,时近中午,岛屿北部的枪声紧一阵慢一阵,一点一点向南逼进。罗进知道解放军大部队已经开始反攻,自己这一方已取守势,前沿部队在拼命阻击解放军的反攻,掩护撤退,他们不可能支持太久。罗进看到一队队疲倦不堪的士兵顺着土路撤往海滩,凄凄然又有了当年兵败如山倒之慨。 
  他跟退兵反道而行,一直往前拱。不多久,司机脸色发白道:“长官,过不去了。” 
  车停在一个山腰上,路在这里被炸断了,附近空无一人。 
  罗进说:“调头。在这里等我。” 
  他跳下车,穿过山腰上密布的棘条和灌木往山头走,那时激烈的枪声大潮一般席卷前方。罗进伏在一块黑色巨石后边隔岸观火,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山头。那边的战斗已接近尾声,身着黄军装的解放军士兵密密麻麻正在跃出沟坎、石头和树木,朝山顶冲锋。山头上乒乒乓乓全是他们的枪响,阻击部队的枪声已经被完全淹没。 
  远远地,罗进隐隐约约听到了解放军士兵的吼叫。 
  他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 
  他想起了杜荣林。也许“大北杠”真的还在,没死,从阎罗王手缝里溜回来了?这个让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老对头此刻也许真在这个岛上,在枪林弹雨中?也许他还会像上次一样闯进罗进的望远镜里,上天有意让他们在这里远远相逢,再续奇缘?   
  第四章 月下乌啼(6)   
  罗进缓缓移动他的望远镜。 
  没有,他没看到牢记于心的那个人。 
  4. 
  “你没死啊。”老板娘说。 
  罗进说是的他活着回来喝酒了。 
  老板娘把一碟花生米放在罗进的面前,盯着罗进的眼睛看。 
  “死了不少人?” 
  “有一点吧。”罗进回答。 
  他知道东山一役损失大约三千,包括死伤和被俘人员。其中有大批人是因撤退不及,被炮火轰杀于海滩上。前后36个小时,号称“东山大捷”,这一仗其实很不合算,无捷可称,罗进心有不甘。 
  老板娘给罗进斟上酒,转身招呼其他客人,不多久她又转了回来,在罗进那张桌边坐了下来,依然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以为你叫共军给收拾了。”她说。 
  东山之役返回金门后,罗进生了场病,是比较厉害的胃溃疡,这种病容不得他喝酒,他有一段时间没去小酒馆会见老板娘的金门高粱。后来有一个同事跟他说,小酒馆的老板娘在打听他,问说,那个姓罗的上尉是在东山给打死了吗? 
  罗进便去了小酒馆。他对老板娘说自己没死,但是胃给打烂了。通常胃溃疡跟神经系统的不良状况有关,打仗时神经系统很难松弛,所以胃容易出毛病。 
  老板娘问他:“知道你怎么才没死吗?” 
  罗进挺奇怪:“听起来你好像知道?” 
  “我给你烧香了。”老板娘说。 
  罗进不禁嘿嘿发笑。 
  “你还真给我烧香?”罗进问,“有这回事?” 
  “你不信?” 
  “你烧那香有用吗?” 
  “你说没用?” 
  “那时候怎么没用?你那队长?” 
  老板娘一声不吭,顺手端起罗进面前的小酒杯,“扑”一下把半杯金门高粱泼到罗进的脸上,而后掉头走开。 
  罗进的眼中又涩又辣,是几滴被泼进眼角的烈性白酒在刺激他的角膜,他揉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没想到老板娘对他如此在乎,居然为他烧香,祈求佛祖保佑他别让共军乱枪射死。他自知过分,不该拿其前夫损她。老板娘是个小寡妇,她的丈夫,前保安队长在1949年秋天的金门之战中被登岛解放军击毙。显然老板娘的烧香拜佛无济于事,她天生一副克夫相,恐怕她越烧香越把丈夫往枪口上送。但是罗进也不该去触她的心病。 
  后来罗进总记着泼到他脸上的那小半杯金门高粱,还有自己眼角上那种又涩又辣的感觉。小酒馆的老板娘吴淑玲和刘小凤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相比而言,丢失在大陆的刘小凤对他已恍如隔世。 
  有一天夜间,罗进带着几个人,化装成渔民,开一条渔船巡游海上,逐渐靠近大陆沿海,在一个岛礁群接应一条小舢板,把一个身材瘦小,嘴里镶两颗金牙的白脸汉子接回金门。这个人是罗进负责联系的大陆沿海地带一个情报站的站长,叫王汉夫,这当然是个假名。在大陆,王汉夫的掩护身份是油漆店老板,他的伙计以油漆家具为名于四乡奔走,打探各种情报。东山战役后不久,王汉夫的一个伙计落入大陆公安人员之手,情报站面临暴露,上司指令他撤退,罗进下海把他接应回金门。 
  王汉夫给021也就是罗进带来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纸袋,从里边乱七八糟抖出一堆破烂,铺陈在罗进的办公桌上。罗进捡起其中一张照片端详片刻,确认无误。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一座小山,照片上有两人,都是解放军军官,一个中等个儿,一个高个头,高个子那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杜荣林。 
  这人现在是对岸地方守备部队一个独立营的营长。东山战役那会他是副营长,他的营长因探家不在部队,临时由他代理营长。战役中他率部登岛,因作战勇敢,战功卓著,战后升任营长。 
  他果然活着,没死。 
  王汉夫对罗进说,按罗进布置,他搜集了解放军这一部队及其营长的一些情报。该部组建不几年,姓杜的是在东山战役前不久才调来任职的。王汉夫听说这大个子“北杠”打过不少仗,受过重伤,几年前在山区剿匪中曾被一门炮弹击中,差点被炸死。 
  罗进没有更正。他当然知道杜荣林挨的什么,土匪哪有炮,就一些手榴弹而已。 
  王汉夫说,“这人有点意思。” 
  王汉夫捡起另一张照片,放到罗进面前。照片上有两个护士打扮的姑娘,王汉夫指着其中之一告诉罗进,这护士嫁给了杜荣林,她在杜荣林养伤时护理过他。 
  “姓杜的差点叫这女的弄死。” 
  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看上去秀气温柔,并无凶神恶煞之相。如杜荣林这般了得的解放军军官怎么会让她差点弄死?其中有故事。这位姑娘姓秦,本地人,初中毕业后考入一所天主教会的护理学校,读护理专业,书读得好,毕业进了一家教会医院当护士,不久当了护士长。解放军占领大陆后,秦护士的医院同几家小医院合并,组成当地最大的一家地方医院,杜荣林负伤后被送入该院,成为她的病人。护理养伤过程中两人好上了。这两人却是不能好的。秦护士的父亲是个读书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学医,回国后长期供职于军事医疗部门,为国军医官,军衔为上校,据称医术精湛。抗战时该上校曾脱离军职,回乡从医,内战爆发后又被召入国军,1949年随军从广州撤退去台湾,秦护士母女都在家乡福建,未能跟随离开,滞留于大陆。杜荣林是共产党的军官,找一个逃亡台湾的国民党医官之女当老婆,哪里可以?偏偏这人就是非此女不娶。据说杜的上司曾拿两条路让他自己挑,或者跟该女断绝关系,或者离开部队转业。杜荣林不愿离队,也不愿负情,一直不结婚,为此被冷落了一段时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