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第23章


 
  “你来了。”她说。 
  她的语音平淡,情绪平静,像是烧过香求过签,知道罗进会在今天上门一样。 
  吴淑玲从金门到台湾后就住台中。吴淑玲有一个叔叔在台中警局里做事,有些身份,吴淑玲在他关照开了这么一家小茶馆,卖杯茶水搭点茶配,有一点没一点谋几个水钱度日。吴淑玲到台湾后跟罗进时有书信联系,但是没见过面。 
  罗进对吴淑玲说,他已经调到台北,有两三个月了。总打不起精神。这两天休假,忽然就想来台中看看吴淑玲。吴淑玲问他是不是嘴里发涩又想起金门高粱了?罗进点点头说,吴淑玲离开金门后,他再没喝过那么地道的酒。吴淑玲说:“走吧。” 
  她领着罗进从吧台后门走了。他们穿过一条小巷走到街上,吴淑玲指着街上的铺子跟罗进说话。时为秋天,“双十节”刚过,街上这里一条那里一条还挂着些政战宣传标语,不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反攻复国”,“肃清匪谍,巩固复兴基地”之类词汇。吴淑玲说:“跟金门一样。不过这里还好,不打枪,也不打炮。”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罗进说。 
  “美国大兵在这里跑来跑去,共军敢来?” 
  罗进说,共军在韩国跟谁打?还不是美国人?等有了足够的飞机和军舰,他们就上来了,到时候不管国军美军都一样,屎都得拉在裤裆里。 
  吴淑玲问:“那你还呆在兵营里干什么?等枪子?” 
  罗进一声不响。 
  吴淑玲把罗进带回家。吴淑玲住在小街附近一条巷子里,那一带多为平房,显得破旧低矮,屋顶覆盖的瓦片都黑不溜秋,有一种饱经沧桑模样。吴淑玲住的房子是两层小楼,楼前一圈围墙围着一块小庭院,楼虽也旧,在周围平房中倒有些鹤立鸡群。 
  罗进问:“是自己的房子?” 
  吴淑玲说房子是她到台中后买下来了,用的是孩子他爸爸留的钱。罗进说,这肯定是保安队长大人健在时搜刮的民脂民膏。吴淑玲倒没生气,只是摇头道:“又来了,总这么阴阴沉沉。”罗进问起吴淑玲的孩子,吴淑玲说:“上学去了。” 
  罗进在吴淑玲家喝了一下午酒。吴淑玲在台湾已经不做酒馆生意,她自己家里就是寡妇独子,没一个喝酒的,可她的柜子里金屋藏娇装着好多酒,一瓶一瓶,全是金门高粱。她说:“我知道会有人要来喝的。”罗进也不要其他下酒的,只要花生,吴淑玲现炒了一盘,罗进便坐在吴淑玲家楼下厅堂的八仙桌边自斟自酌,埋头喝酒,一副认真办公之状。吴淑玲在一旁看着,时而跟他说说话。 
  “这么喝不行,”罗进对吴淑玲说,“会坏事的。” 
  “你有几天假?” 
  “三天。” 
  “那就喝吧。” 
  罗进大醉,当晚人事不省,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罗进发觉自己躺在吴淑玲家楼下侧房一张陌生的床上,有一个男孩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吴淑玲的孩子,时近十岁。罗进在金门时常进吴淑玲的小酒馆,因此这孩子跟他挺熟,孩子大名叫庄文炳,他母亲和到小酒馆的大兵们都管他叫“阿炳”。 
  阿炳说妈妈到茶馆里去了,他是放假呆在家里。   
  第六章 台岛相望(2)   
  “叔叔你会开小汽车吗?”男孩问。 
  罗进说他会开玩具汽车。阿炳说玩具汽车谁都会开,他问的是开真汽车。罗进说什么汽车他都会开,但是他不喜欢汽车,因为汽油味挺臭。 
  “妈妈让叔公给借一辆小汽车。”男孩说,“叔公说可以。” 
  “干什么呢?” 
  “明天是星期天,妈妈答应陪我去看日月潭。”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日月潭。男孩说的“小汽车”其实就是一辆旧式美军敞篷吉普,罗进当参谋驻防江西九江时,天天开的就这种车。那一天罗进充当车夫,送吴淑玲和她儿子去游日月潭。罗进弄了一张地图,一边走一边看地图一边对路标,走走停停捉摸不定,罗进自己开玩笑说这还弄得有几分共党特工摸上台中的模样。中午时分他们到了目的地,在潭边一个饭馆吃排骨面,然后去坐游湖船。小男孩阿炳特别喜欢玩水,游过湖下了船后还赖在岸边,罗进和吴淑玲在岸上找了块石头,并肩坐下,静静地看着孩子玩水。 
  “你要让阿炳学会划船。”罗进说,“等共军登陆的时候,让他用一条舢板把你划到美国去。” 
  吴淑玲说:“我不听。” 
  那天她放掉了发髻,把一直盘着的头发松开,在脑后束成一把。显得年轻、充满生气,只是颧高颊削,清秀中显露着精明。她的肩膀紧挨着罗进,身上散发着一股女人诱人的体香。 
  “你到底来了。”她说,“好些人来过,我想怎么就你不来呢?” 
  “我当然会来。”罗进说,“你不要想我。” 
  她没吭声。好一会儿,她看着在湖边戏水的孩子,耳语般低声道:“你看这样多好,你还去台北做什么呢?” 
  罗进苦笑了一下,满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 
  “还那么放不下?” 
  罗进长叹。他说,这一次是他自己申请调台湾本岛的。他在金门呆得快要疯了。白天黑夜看着那边,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水里雾里越看越远。看来是没指望了。 
  2. 
  后来罗进每逢休假就跑到台中去见吴淑玲。有时搭便车,有时找一部车开了去。在台中时他都住在吴淑玲家里,有时帮吴淑玲打点店里的事情,有时带小男孩阿炳玩,进进出出不避旁人,俨然走红桃花运,拥妻携子,成了男主人一般,一晃数年。 
  他总没下决心与吴淑玲正式完婚。确如吴淑玲所说,他还放不下“那边”。妻女失散在大陆,生死不明,十多年过去了,他心里的创伤总未平复,夜深人静之际遥想,魂魄里还会阵阵作疼。他跟刘小凤从相识到离散其实也就短短两三年时间,怎会如此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旁人谁人能解?只他自己知道。 
  那一年,在庐山脚下,他被叫上师长刘传的坐车,进了师长官邸。当时他心里有些忐忑。师长把他请到家里做什么呢?事到临头他才明白,原来是看望病人。师长的千金病了,卧床不起,不思茶饭。时师长的一位军界同僚为儿子提亲,希望两家结秦晋之好,师长对同僚的儿子很满意,年轻人在美国哈佛读书,前途远大,刘小凤跟他结婚,肯定今生有靠。但是女儿一口回绝,说只见过一张照片,也不知人好不好,她不想这样定终身。刘传说了解过了,年轻人不错的,女儿的终身大事,他能草率以对吗?刘小凤说人家跟父亲你当然只讲好话了。她只是回绝,回得很没道理,且非常固执,绝不松口,直至卧病。小姐一向温柔可人,眼下怎么回事呢?父亲百般劝导询问,小姐也不解释,忽然提出让父亲帮她找个人,没什么大事,见上一面,说说话就是了。谁呢?罗进,刘传师长治下某团一个参谋,既无学历,又无背景的一个普通中尉。这个年轻中尉其实只在不久前,跟她十分偶然地见过一次。小姐说,那个年轻军官人挺好的,那天麻烦人家了,匆匆下车,转过身才忽然想起忘了道谢,挺失礼的。 
  于是罗进被请进师长官邸。师座大人说:“你来帮帮我。” 
  刘小凤见了罗进,很高兴。罗进说小姐这回不是庐山脚下,轮你帮我了。你得吃东西,按医嘱服药,这是师座交办的军务。军队有规矩,严重贻误军务者就地正法,此刻他只觉脖子凉溲溲的。刘小凤听了就笑,说罗先生放心,我哪会恩将仇报呢。 
  他们就这样走到一起。事实上从刘小凤轻描淡写提出找罗进时起,结局就已可知。 
  起初刘传并不赞成刘小凤跟罗进,他把罗进找来,一方面是权宜应急,另外也不觉得女儿真会选中这个年轻中尉,跟那位哈佛年轻人相比,罗进确实差之甚远。无奈刘小凤在自己的终生大事上非常感性,只是中意罗进,刘传最终认可。他对罗进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由她。你要善待她,别让她日后痛悔。” 
  有此因由,一朝失散,罗进怎不格外痛切?另立家室决心自然格外难下。 
  吴淑玲让罗进离开兵营搬到台中来跟她一起开店,他只说看看吧。吴淑玲问他什么时候才准备跟她结婚过日子,他说就这样吧,那些事等共军打过来,要是运气好脑袋还在也没缺胳膊少腿或者丢了裤衩里的老二,那时再说。罗进这种样子让吴淑玲很不高兴,他们不时伴嘴吵上一架。有一回吴淑玲非常气恼,问罗进说:“你把我这里当什么了?你的军中乐园?”   
  第六章 台岛相望(3)   
  罗进说:“差不多吧,台中乐园。” 
  吴淑玲便大骂,让罗进马上滚,再也别到她这里来。罗进不慌不忙,无动于衷。 
  他说起一个“特约茶室”,也就是大家说的所谓“军中乐园”。那里的营妓在假日里异常忙碌,前来嫖妓的大兵特别多,因此特规定嫖客每嫖一妓不能超过三十分钟。营妓们连续接客,没有时间,也懒得穿衣服,每一回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打水擦洗私处,都只穿乳罩和内裤,赤条条来来去去,“军中乐园”满园人肉。 
  “大兵发了晌就跑‘军中乐园’,他们管那叫跟婊子打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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