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第49章


庄文炳在车上告诉罗进,他为龙潭山庄的开业庆典发了百余张请柬,客人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捧场的朋友,包括在闽南的一些台商,另一方面则是当地的官员,其中最大的是一位前副省长,这位大人物虽已不在任上,却是树老根深,依然很有影响,他一出场,地方上的官员就会格外重视。 
  “典礼上安排讲话。”庄文炳说,“先老爸你说,然后客人们说。” 
  罗进说他不想讲什么话。庄文炳说还是讲吧,他让人起了个稿,罗进照念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讲了个笑话,说有一个从台湾回来的人捐了大几百万在这边家乡盖了间中学,人家搞了个隆重仪式,请来附近驻军的军乐队奏乐。该台湾佬上台讲话,开口就是:“各位长官,共军弟兄们。”于是全场大笑。 
  “人家这里不叫长官叫领导,不叫共军叫解放军。我让人给你起的稿里没有长官,只有领导,你放心念就是了。”庄文炳说,“其实你是老大陆,比谁都清楚的。” 
  罗进道:“搞这么复杂干什么。” 
  “入乡随俗嘛。”庄文炳道。 
  罗进说:“这事见红大吉就成,也不必太张扬,不要弄得到处都是声音。” 
  庄文炳笑:“老爸,你怎么像是小偷进宅怕人知道一样。” 
  罗进想起杜山,黯然无言。 
  ……   
  第十五章 未了情(1)   
  1. 
  …… 
  这一年春天,闽南阴雨不绝,杜荣林腰痛,难受,心情不佳,每顿饭只吃半碗,唯靠饮药酒对付。杜海星期天回家,一看情况不好,对父亲说:“咱们出去走走。” 
  他用自己的车拉父亲去散心,去哪呢?部队,他的团里。杜家可谓知父莫若子,杜海是军人,知道自己老军人老爹的心态,他让父亲到部队转一圈,看看装备和士兵,看看部队里星期天仍坚持不懈的训练课目。时杜海已任团长,他指挥的部队是一个由传统步兵与坦克兵合编组成的装甲步兵团,配备坦克、装甲车等大量新式陆军装备,是沿海野战部队中火力最强大,战斗力最强的团队之一。部队驻地附近的大片山地被辟为坦克车队的训练场,战士们昼夜练兵,只听马达轰鸣,黄尘遮天,几个黄土山包几被坦克履带碾平。 
  杜荣林看得兴奋不已。 
  他提个了要求:“到海边走走。” 
  杜海陪同父亲去了沿海,没惊动沿海边防部队单位,就在杜荣林十分熟悉的一些海防地段转了转。杜荣林让杜海把车开到一些荒僻海角,沿着一些荆棘丛生的荒坡爬上海边小山包,从那里远望。台湾海峡上空时而阳光普照,时而雾气迷茫。 
  杜荣林指着海天相结的远方对儿子说,1949年进军福建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海峡”。于立春在一张报纸角落写了“台湾海峡”四个字让他认,解释说,所谓海峡就好比一条胡同,小巷。胡同两边是房子,中间是通道,而海峡两边是陆地,中间是海水。为什么比做胡同呢?因为如果相隔很宽,那就不叫海峡,是海洋,或者是大洋了。就像中国和美国两个大陆中间隔着大片海水,只能叫太平洋,不能叫太平海峡。 
  “几个月后他就牺牲了。”杜荣林感叹,“我跨了那么多年,没跨过这个胡同。” 
  他说,陈石港当年讲过,这里有一块大伤疤、老伤疤。当时他问陈石港,为什么你们福建跟台湾间有这么多事?陈石港如此解释。现在想来还远不止此。于立春是河北人,赵波是山东人,他的连队里还有河南、安徽、江苏和江西的兵。这块大伤疤不只在沿海两地,是在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整整几代人的心里。 
  那一刻杜荣林突然决定回北方走一趟。不为自己,为了早已牺牲的战友,要去看看于立春等人的家人。 
  …… 
  在火车上,杜荣林躺在软卧车厢铺位上,一路无言。列车到了江西,即将进入福建,时为半夜,他从自己的铺位上爬起来,打开车厢照明灯,把一个笔记本摊在车窗下的小几上,戴上老花镜,连夜往上边写。 
  汤助理醒过来,不敢睡了。 
  “杜副司令,您身体刚好一点,别累着了。” 
  杜荣林说没事。他忽然想要开个名单,当年他那个连队干部战士的名单。 
  像以前那样,他认起真来了,他这人一认起真来就非干不可。当年任连长时,他能叫出每一个战士的姓名,哪怕该战士上个月刚从国民党部队解放过来。连里干部战士的籍贯他也基本了解,他的记性很好,对此他免不了时常自夸。不料那天,在火车上,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行了,他记得本连参加金门战役的干部战士有八十七名,但是回想许久,那张纸上只写下七十六个名字。 
  他大惊,他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再这么过几年,可能这些名字也记不住了。 
  汤助理说:“没关系,回去我帮您,总能在哪查到的。” 
  杜荣林说家里应当有,当年他记下来过。 
  他摸着自己额头右侧的伤疤告诉汤助理,他这个连队组建于抗战后期,1944年。连队刚组建不久,就在山东与日军打过一场恶战,打得只剩十几个战士,他这个伤疤就是在那场战斗中被鬼子一个小队长用军刀劈伤的。当时双方肉搏,他手中只剩一把断了一截的大刀片,鬼子小队长一刀劈到他头上,刀锋削开皮肉,立见白骨,血即糊住右眼。鬼子扑过来再一刀往他头上劈,要不是于立春冲上前一枪把鬼子打倒,他就不是头上留条疤,是让鬼子劈成两半了。 
  “十多个人没有不带伤的。”他说,“后来大都打到福建,牺牲在金门岛。” 
  …… 
  2. 
  杜荣林让军休所派一辆车,独自前往龙潭山谷。 
  他在深山里大吃一惊。当年他和杜山一起走过的公路已经辟为省道,修成四车道水泥路,通行极为方便。进入山谷的旧便道已经失修,无法再走,进出龙潭须改道行驶。新建的这条通道从另一山口绕行,竟比省道还要宽敞平坦,通道两侧绿化良好。远远的,杜荣林看到山坡上大片屋顶于绿树间出露,五颜六色,阔气、洋气。 
  “这他妈干什么?” 
  杜荣林让司机直闯山谷。车到一个极其阔气的大门前,才知道这里是“龙潭假日山庄”。山庄保安将杜荣林的车拦在门口,询问客人是否已经预订了房间?杜荣林问:“我找你们老板问些情况,在吗?” 
  杜荣林的车挂的是军用牌照,保安不敢怠慢。他打了个电话,即回头了解:“我们山庄的杜总在。他说了,请问是哪个部队的?” 
  杜荣林这才万分惊讶地得知,本山庄杜总究竟是谁?杜路。杜荣林自家小儿。 
  不由他哈哈大笑:“好!巧了。”   
  第十五章 未了情(2)   
  …… 
  原来他真是到这里当了总经理。他在这里抽地底下的热水给人洗澡,像搓油泥似的从客人的身上搓钞票,如此杀鸡褪毛来了。杜荣林到龙潭意外一遇,立刻感觉到对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得刮目相看。这孩子在家时总是笑嘻嘻一副玩世不恭模样,在龙潭这里却是穿衬衫系领带,收拾得整整齐齐,跟员工说话略拖点声调,大有派头。杜荣林最感奇怪的是他在此地还戴了一副大黑框眼镜,像是完全变一个人了。 
  父子意外相逢,杜路不觉发笑:“老爸怎么忽然跑这里来了?” 
  杜荣林说这下好了,不找别人,找你小子。 
  杜路告诉杜荣林,龙潭假日山庄是家外资企业,老板是他朋友,请他来当总经理,也让他参点股。他觉得干这活有意思,同时也因为朋友有求,不好不来。干了大半年了,情况不错。山庄生意很好,准备扩大经营。一期工程完成后,打算上二期。他说自己戴副眼镜纯充派头,并未近视:“一回家就赶紧摘下来藏在包里。在家里给爸爸当儿子,给儿子当孙子,挺没劲。在这里当小老板,得有点威风才行。” 
  杜荣林在假日山庄杜路的办公室左看右看。他把杜路叫到后窗边,指着度假村围墙外头,高耸在远处的山头说:“看那地方,山头那个位置,长杂草灌木的地方。” 
  杜路说他看到了,风水不错。 
  “就那里。我要。”杜荣林说。 
  杜路叫,他说老爸你身体好着呢。你要有点毛病就是腰痛,喝几口酒也就对付过去了,不行的话让大哥派两个连给你操练一下,感觉就好多了。最大不了到时候给你备个轮骑吧。多少子弹都没把你打死,你坐在轮椅上也能活一百岁,没准我们都得死你前边。你操心那些事干嘛呢。 
  杜荣林骂,说你小子就是乌鸦嘴,我可不是给自己找地埋,是正经事。 
  他说就在那儿,他要在那儿建一个亭子,立一块石碑。 
  杜路不禁发懵:“什么?亭子?” 
  “可以叫它纪念亭。” 
  谁的纪念亭呢?杜荣林当年的那个连队。杜荣林要找一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地方,在非常醒目的位置上建一座庄重肃穆的亭子,亭里立起一块石碑,将牺牲于金门战役的本连八十七位干部战士名字刻写于碑上。自北上探望几位当年战友家人后,杜荣林就一直想做这件事情。连队早已消失,除了他这个连长、幸存者,本连还留下谁了?因此这件事只能归他。纪念本连队的这个亭子这块石碑应当立在哪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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