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第53章


罗进坐在长椅上忍不住打起瞌睡。忽然有一阵轻风拂过脸面,他猛醒过来,只见一个留着短发,戴眼镜穿风衣的高个女子步履急促,匆匆穿过走廊,一阵风似的从罗进身边飘过。罗进情不自禁举起双手掩住自己的嘴,免得忍不住喊出声来。 
  是杜山,杜山回来了。 
  如罗进所料,不管她去了哪里,是非洲、天涯海角还是月球,她终究会听到消息,然后就丢下一切,跨越长空,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现场。 
  杜荣林没能再挺过来。医院和医生想尽办法,回天无力,杜荣林在杜山到来的两天后于医院特护病房去世。他在生命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始终没有苏醒。 
  罗进听到特护病房的哭声,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里边那个跟他有着近半世纪恩怨的老人已经过世。他没有走进病房,他觉得自己出现在死者面前可能是不合适的。 
  罗进与杜山在杜荣林的病房外见了面,杜山没有显出特别惊讶的样子,只是看了罗进一眼就把头低了下来。罗进注意到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 
  …… 
  罗进问杜山是不是要离开大陆了?杜山摇了摇头。罗进问她非洲那边的事了了没有?杜山还是摇头。罗进感觉到杜山非常异样。这个已经是知名科学家的女儿眼角拉出几丝皱纹,模样却依然年轻,腰杆挺得笔直,脸容严肃,含着一种哀伤。 
  “我想让你看件东西。”她对罗进说。 
  杜山从随身带的一只公文包里取出一只牛皮纸档案袋,把它放到罗进的面前。罗进看到档案袋上有几个粗大的炭笔字:“交女儿杜山”。他稍一怔,立刻想到这一定是杜荣林的遗物,有一把年纪且多病的杜荣林对自己的后事一定早有安排,如同当年安排战后的战场清扫一样,他肯定要给他始终十分钟爱的杜山留下一些什么。 
  档案袋里只有一个物件,非常小的一个饰物:十字架,银质,略显发黑,时日久远之态。小十字架所系的银链已经破损。 
  罗进把十字架抓在手中,两手忽然发起抖来。 
  “哪里?”他抬头问杜山,“哪来的?” 
  杜山问:“这是什么?” 
  罗进没有回答。他下意识地抓起档案袋使劲抖,想从里边再抖出些什么。档案袋里没有掉出任何东西,罗进便把它撑开,对着窗户的光往里看,似乎要看看里边有没有某种秘写字迹。他看到袋里什么都没有。 
  杜山说:“看背后。” 
  罗进把档案袋翻过来。纸袋背面下方果然有东西,是三个用碳素笔写了小字,字迹跟档案袋封面相仿,字为“青竹岩”。 
  杜山说她已经问了。在龙潭山谷三十里外,有一个小村叫“草寮”,从小村往深山走,有一个地方叫青竹岩,那儿有一座小庙。这一段时间杜荣林曾几次去过那里。前些时候,有一回部队领导有要事,杜海奉命急找杜荣林,就是在那一带找到他的。 
  “他不信神不信鬼。”杜山说,“我从没听说他进过什么庙。” 
  罗进浑身打颤。 
  杜山说,杜荣林发病前,有一段时间经常在山间海畔跑动,为他原属部队做有关战史收集编撰方面的事情。家人说,这事本不必杜荣林跑东跑西,他可能更多的是借机到外边走走,访一访旧日战友部下,排解心绪。本来以为他也就是跟他们聊聊当年战友之情,哪知他还非常认真地了解一件特殊的往事。杜荣林是军队指挥员出身,头脑清楚,行事周密,还有一个庞大的,覆盖了此间城乡各地的旧部、军事和准军事机构可以提供帮助。一旦认真起来,他什么事办不成呢?   
  第十六章 心同此痛(4)   
  “当时我跟他提到母亲。”杜山神色黯然,“我告诉他,我一直想念她,很想找她,她让我止不住心疼,我总幻想她还活在这一带山区的什么地方。” 
  “啊啊啊啊。”罗进说。 
  他们在第二天动身前往青竹岩。上车时罗进略略一怔:司机是位军人,他们坐的是军用吉普。这竟是杜荣林的大儿子杜海安排的。杜海送他们上车,表情平静,没多说话:“让我的司机送你们。他跟我去过,知道地方。” 
  他们到了草寮村,找到了林木辉,林木辉让自己的儿子领罗进父女进山。罗进年迈,难以疾行,一路走走停停,黄昏时才到了深山里的那个去处。青竹岩与世无争地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四周全是竹林,有一条清澈的小山涧从山谷流过,山涧旁散落着几间残破的农舍,农舍后边有几间石砌小屋,却是一座小寺,小寺就叫青竹岩。小寺里的摆设很平常,看上去跟普通农家没太大区别,就是正厅里供着一尊观音菩萨,有一些简陋的佛事设施。小寺的偏房里住人,有四、五个孩子,还有两位事佛人员,住持年约五十,徒弟三十左右,两位都是当地人所称的“菜姑”,即尼姑。 
  罗进把杜荣林留给杜山的小十字架拿给住持看,她说:“阿弥陀佛。” 
  住持颤颤行走,把罗进一行人领到偏房,推开一扇门让他们进屋。那屋里摆着两只旧式木制农家木柜,到处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是一种陈年旧物留下的古老气息。 
  住持指着木柜说:“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面。” 
  罗进跪在木柜前翻查里边的物件。旧衣服烂布包中掉出了一张小照片,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二十年前的物件,照片中一位中年妇女神色悲戚,与罗进面面相觑。 
  罗进老泪纵横。 
  他说是她。照片上的人不会错,轮廓脸形神态都对,是她。十字架是她的,当年她信教,小十字架是她母亲去世前给她的,她总把它挂在脖子上。有一回在赣州匆匆分别,回返战地时,她曾将他一把抓住,含泪在他胸前轻轻划了个十字。 
  五十多年后,在青竹岩,罗进终于与刘小凤邂逅相逢。 
  住持领着罗进一行去了小寺后山,指着一个小土丘说,这是师傅的埋骨之所。她是四年前去世的。罗进垂首站立在小土丘前,木然无言。 
  “爸,”杜山泪眼迷蒙,“这些年咱们哪去了呢?” 
  罗进号淘大哭。 
  “我为什么今天才来?”他说,“她怎么就不能多等几天?” 
  他在刘小凤坟头跪了下来,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直到一个跟头仆倒于地。 
  “爸爸!爸爸!” 
  “痛啊。” 
  ……   
  尾声   
  故事已了未了。两个人,两个家庭,同一部故事,同一种疼痛,同一个国家民族历史之中。有什么东西可以隔阻他们?战火?恩怨?时光?海峡?都做不到,他们命定地在一起。他们是谁?仅仅是两个人?两个家庭? 
  斯人已去,其声犹存。 
  龙潭山谷后山头上林木葱郁。 
  大片松柏林复盖了整个山头。旧日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山地经过整理,满地灌木和杂草丛被清理一净。移种于山间的松树和柏树已经成林,枝繁叶茂,满目苍翠。 
  茂密的松柏林边有一块石碑,正面刻写三个大字“长青林”。背面密密麻麻列有数排姓名,于立春以下,八十有余。有五字刻题于上方:“永久的心愿”。 
  旧日战场松柏常绿,碑间英灵有知。创伤应当平复,祖国应当统一,民族之林应当长青。总有一天,人们将不再为海峡而疼痛。 
  杜荣林与他的战友们相伴,山顶一棵树下埋有他的骨灰。 
  从山头林间远眺,群岭之东,远处是海峡,越海峡往东是台湾,台湾中部的一个山地间埋有罗进的遗骨,他的墓地也有一片林子。 
  当长风吹过海峡,有林涛在遥相呼应。本书来自www.sjwx.info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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