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世执行者

    骋蛟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她明知自己紧闭双眼，却看见一小片夜空中，惨白的月亮像个面团一样正被不知名的力量拉长、翻卷、撕扯。她也知道自己躺在床上，但却感觉到身体在黑暗的森林中奔跑。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在梦境中对她穷追不舍。她不顾一切地飞奔着，拨开树枝、穿过草丛、跳过乱石。她心里清楚极了，绝不能停下来，即使这是在梦里，或者说，正是因为这是在梦里！
    逃！快逃！那是因为……因为……让她慌不择路的理由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个瞬间，她猛然惊醒了！
    眼前是真实的事物——楠木房梁上繁复的雕刻花纹在晨光中蜿蜒铺陈布满整个天花板，那是向阿波罗娜女神祝祷时常用的几种符文。熟悉的景象让骋蛟能够确定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可她依然身体沉重、意识模糊，梦境还在记忆的边缘没有消退。她强烈地感觉到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梦，因此闭上眼睛想要回味梦境，却发现刚才还清晰如身临其境的梦开始模糊不清了。特别是当她想要回忆起自己奔逃的理由时，梦境像一块粘在滚烫锅底上的黄油，瞬间融化了。
    前门被人推开，骋蛟依然混混沌沌地躺在床上，她听见皮底鞋踩在前厅的青砖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在卧房门口处，声音停止了。
    “骸骨小姐！我想知道您是否还坚持亲自将马匹带上船？马童可以代劳，但您如果要像往常一样自己动手就要快点起床准备了。我不得不提醒您，桫椤殿大人已经抵达，看样子那位大人希望快点出发以赶在开学典礼开始之前抵达金乌院。”
    骋蛟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天哪，今天是开学的日子！她怎么会为一场无法追忆的梦境而忘记了这件人生大事呢！
    “婆婆，我自己牵赤骥！我会尽快赶到马厩的！”
    “好的，骸骨小姐。院服已经准备好了。您最好在衣服弄脏之前先去见桫椤殿大人。她和温泉殿大人正在那间小一些的会客房里谈话。”
    骋蛟一边套上白紫双色的金乌院院服，一边冲着门口喊：“婆婆，我会小心不弄脏院服的！”
    乌兰达婆婆没有回答，她已经踩着稳健的步伐离开去处理其它事情了。
    这位管家婆婆曾照顾前代温泉殿风刃·崇紫巫女三十年，金叶巫女接任后，打破新屋主换人的惯例，依然任命她做这间大宅的管家。她不推不让，一如既往地把宅子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一定要说缺点的话，她是个极为严肃的人，行事作风严谨到近乎苛刻。十几年来她已经深得金叶巫女一家的尊重和信任，但无论何时，她对他们总是以尊称和姓氏称呼。这一度让在家中习惯放松的金叶巫女和伊革菲有些困扰，不过，他们从这位婆婆无微不至的关照中感受到了履行职责之外的那份牵挂之情，因此也就随她叫了。
    骋蛟小时候经常住在妙法山爷爷奶奶那里，去上学后在大宅里待的时间也有限，因此对于婆婆正式地称呼她为“骸骨小姐”总是不习惯。出门穿鞋时，她在整齐摆放好的白色软皮靴上看到了婆婆手写的贺笺——“愿金乌院生骋蛟·骸骨小姐步步有诸神相佑！”不苟言笑的婆婆其实极为关心和爱护她，这一点骋蛟很清楚。她收起贺笺时，又读了一遍，不禁暗自好笑：我的称呼又变长了，不会以后要叫我“金乌院生骋蛟·骸骨小姐”了吧？那可太难为情了！
    向宅院西侧的会客房走去时，初秋微凉的晨风拂过骋蛟的脸庞，将睡梦时的混沌一扫而空，她感觉穿着院服的自己精神焕发，已经准备好迎接可能在金乌院遇到的任何挑战了。
    青石步道的尽头是可供五人并排向上的白色台阶，那里站着两名身着便装，面孔陌生的青年男子。他们显然是茯苓巫女的随身护卫，不过是刻意打扮成普通人的样子。当骋蛟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她感觉到了他们向她投来的审慎的目光，这两人应该是双神军团中的高手。
    会客室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两位巫女早就听到了骋蛟的脚步声，在她进门之前就已经看向门口了。
    “茯苓阿姨！”骋蛟以自小惯用的称呼亲热地喊起来。
    光·茯苓站起身，微笑着对骋蛟张开双臂，骋蛟刚扑进去就被紧紧抱住。
    骋蛟面前的美人正是神陆五岛四大家族之一——药神岛光家族的族长、桫椤殿镇殿巫女光·茯苓。
    小的时候，骋蛟就为妈妈这位血盟密友的样貌所倾倒。她常在心中暗暗揣想，《光明史书》中所描述的令月神嫉妒的古代美人应该就是茯苓巫女的样子——白肤乌发，入鬓的柳眉下一双明亮的大眼，小巧挺拔的鼻子下樱唇微微带笑。她个子不高且瘦，但却不会给人柔弱之感，大概是因为及腰的长发总是束成洒脱的马尾，方正的肩膀和修长挺拔的身形平添英气。她常常双脚微微分开牢牢地站立，被她注视的人自会在默然无声中感受到无形的压力。经历过血眼之夜丧夫失子的伤痛后，她的鬓间已见星霜，笑容也不似从前明朗，但却更添几分不凡气质。
    “蛟儿又长高了！”茯苓双手扶住骋蛟的肩膀，细细打量她后笑着对金叶说道。
    “阿狩一定也长高不少！”金叶轻松自在地答道：“骋蛟小阿狩将近一岁，却总想着和阿狩比一比。她们两个也两年没见了，见面之后肯定也会先比比个子！蛟儿，你是这么想的么？”
    “不用比我也知道我长不过阿狩。”骋蛟微笑答道，“她已经满十八岁啦，我见面会先送礼物给她的。茯苓阿姨你先不要告诉她啊！”
    茯苓巫女转过头盯着面前的女孩，不自觉地将她与自己的女儿相比较。两人都是十七八岁上下年华正好的少女，但不同于阿狩藏不住心事的直率性格，骋蛟总能将心中所想好好隐藏。透过这女孩带着观察意味的双眼可以发现，在讨人喜欢的外表下，她真正的自我在一刻不停地吸收新事物、新思想，蓬勃壮大。她和阿狩性格互补，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关键的时候她总能帮阿狩一把。
    “阿狩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对么蛟儿？”放心不下女儿的茯苓几乎未经思索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当然啊！”骋蛟也毫不犹豫地马上回答，“她不仅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呢！”她带点自嘲地补上一句。
    “好孩子！”茯苓心怀感激地轻抚骋蛟的头发，“你在金乌院会交到新的朋友的。”
    骋蛟对此并不抱任何希望，因此只是低头微微一笑，也错过了两位巫女迅速交换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蛟儿，你快去牵马吧。”金叶巫女从椅子上起身催促道：“托罗娜带着你的行李已经在大门口等了一阵子了。茯苓阿姨也要动身上船了，你动作快点！”
    “好的妈妈，那我们在众神广场的渡口见？”
    “不，在温泉神殿后门的专属渡口见。”
    专属渡口？
    骋蛟微微一愣。那是火焰湖上专属温泉殿大人使用的私人渡口。那里停泊着黑底描金的二十桨帆船“温泉号”，母亲一般只在重大祭祀或每年的神临日庆典时才使用它在火焰湖上航行。骋蛟没有问为什么，她已从简短的指示中听出母亲无意解释，因此轻轻点头后便迅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