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

第16章


   
  柳斋的自述(一)6   
  这些事情没有人愿意提起,忘记越干净越好。 
  柳念走出那幢红顶洋房,他们也就下定决心要把她遗忘。 
  她去找他,那个喜欢她红痣的男人。他畏缩在破沙发上,手里的烟燃过了头。他说:“事情闹大了,该停止了。 
  是的,他是害怕的。她不懂得恐惧是因为她的年幼,他要承担的并非她能理解。她毫无胜算地求他跟她走,他笑容凄楚,他说:“是你想错了,我对你是长辈对小辈的关怀,我只是你的钢琴老师。”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以为他没有当她是个孩子,她咬破嘴唇说她已经16岁。 
  他关上房门,她在楼道里号啕大哭,整层楼的人出来看她,他的门仍然紧闭。她去敲打那薄薄的门板,那些人以为她是他犯了错来求他原谅的女学生,事实上,她真的只是个犯了错误的女学生,一个低级的错误。 
  与“前途”和“命运”相比,“爱情”本就是个低级的词汇。   
  柳斋的自述(一)7   
  三年后柳念和她母亲收到外祖母亲自写的请柬,一场婚礼,新娘是她的小姑妈,新郎是他,那个喜欢柳念唇边红痣的男人。他横抱着穿了大红色婚纱的新娘,踏着窄长的红地毯,走进那红顶洋房。这屋子里的女人都不嫁人,她们把男人“娶”回家。 
  他流着汗,喘着粗气,像难登大雅之堂的白痴。他平生首次穿西装,别扭地打着大红的领带。那朵写着“新郎”的胸花真多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最像傻瓜的那个就是新郎。新娘的头发是她有生以来弄得最出色的,听他们说是进口的假发。难怪,她以前戴的原来是国产的。这个秃顶女人,还是嫁了出去,满脸的雀斑被很巧妙地隐藏,双颊还画着两朵红晕。 
  他们热闹着,我溜进新房,没有脱鞋子就爬上婚床,它真大,红艳艳如梦乡的颜色。我把那高高的十几床新被子都摊开,在上面跳舞。我把粉色的蚊帐扯下来,砸碎了一盏水钻台灯。水钻把玩在手里,玲珑剔透。 
  柳念冲进来,我们相对数秒,都笑起来。她说:“好妹妹,你把我想干的都干了。”我翻着抽屉,找出一盒避孕套,拉着她去客厅。 
  我径直走到新娘面前,举着一个避孕套,我说:“小姨妈,这个气球送我,好吗?” 
  新娘的脸憋得紫红,客人们想笑都不敢笑。 
  柳念先笑了起来,外祖母眯着眼看她,她勇敢地望过去。 
  我和柳念,把这座屋子恨了个透。   
  柳斋的自述(一)8   
  小卒,我怎么样才能和你在一起?杀了你,我自杀。只有这样。 
  别怪我的狠毒,这是我家传的法宝。   
  柳斋的自述(二)1   
  你欠我的幸福,你准备怎么偿还?你准备怎么弥补?是的,我们没有过承诺,没有过誓言。承诺和誓言是如此苍白无力。我不需要,不需要别人给,也不需要给别人。如果你真的要,我也可以给,只是来不及了。 
  两列火车,往东和往西,越来越遥远。不哭,不笑,哭和笑总是不能代表最热烈的狂喜和最沉痛的狂悲。真的快乐,不用笑容;真的伤心,不用眼泪。 
  真的爱情,不用相守。 
  我懂得,小卒,我都懂得。懂得太多不见得是好事情,它让我很无知。   
  柳斋的自述(二)2   
  那座围着高墙的白色建筑,我在门卫登记后,就径直走了进去。在花园里,看到了柳念。她织着一条围巾,在夏天,交织着汗水去织一条羊毛线围巾,给一个她爱的男人。他不会收到她的礼物,她却坚持在编织。 
  她的生活里就剩下过往的片段了。我觉得她要忘记我了,她看着我,她笑容甜美。 
  到底,她和其他的病人是不同的。更确切来说,她是遗失了16岁之后的记忆,永远停留在16岁之前了。她只当那男人还爱她,会来接她。她仿佛不知道她的男人娶了她的小姑妈,她连他们隆重的婚礼也一并忘却了。 
  我紧挨着她坐下,她拿那围巾给我看,我称赞她心灵手巧。 
  很多病人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让他们看上去天真无邪。一个女孩子蹲在我身边,要给我念首诗。我点头:“好吧,慢慢念。” 
  她问我:“你要中文诗还是英文诗,或者日文?” 
  我惊讶的程度你可以想象,小卒,一个精神病人在我面前卖弄文采?我,惭愧! 
  那女孩子抑扬顿挫地朗诵着: 
  这是夏日最后的玫瑰,独自绽放着;所有昔日动人的同伴,都已凋落残逝;身旁没有同类的花朵,没有半个玫瑰苞,映衬她的红润,分担她的忧愁。 
  我不会离开孤零零的你!让你单独地憔悴;既然美丽的同伴都已入眠,你也和她们一起躺着。 
  去吧! 
  为此,我好心地散放你的丽叶在花床上。那儿,也是你花园的同伴,无声无息躺着的地方。不久我也可能追随我朋友而去,当友谊渐逝,像从灿烂之爱情圈中掉落的宝石。 
  当忠诚的友人远去,所爱的人飞走,啊!谁还愿留在这荒冷的世上独自凄凉? 
  她完事了还很礼貌地鞠躬,手臂张开,要我们去拥抱她。 
  其他病人都笑起来,对此司空见惯了一般。 
  柳念轻启朱唇:“The Last Rose of Summer。” 
  “什么”我说,“我可是个英盲呢。” 
  “夏日最后的玫瑰”,她偏头看我,“最后的———玫瑰。” 
  “小斋,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她忽然问。 
  她狂躁起来,在一瞬间。她甩了我一耳光。几个“白大褂”跑来,拉她。她疯狗似地摆脱他们,我呵斥他们:“放开她!” 
  他们不管,他们拉她走。我追,但是被另外的人拉住。 
  “他们要带她去做什么?要对她做些什么?要这样拉?这样扯?这样凶狠?”我狂叫着。 
  那个念诗歌的女孩子笑着说:“电击,比雷电都有力量。” 
  他们说:“那是为病人好,作为病人家属你应该体谅。” 
  用电伤害和麻痹病人的神经系统,要让病人在那白色的世界里深陷。 
  柳念,你这辈子全完了。药物和电击一次次来进攻你已经残碎的神经,彻底摧毁你的大脑,你迟早要成为白痴。没有男人会要你的,你是一株有呼吸的猪笼草,外表艳丽,内在腐败。   
  柳斋的自述(二)3   
  这样一个男人,我的小姨父,柳念的小姑父,柳念的钢琴老师,柳念得不到的恋人。 
  秋千架上坐着我,他用力帮我摇荡,让我飘飘落落,起起浮浮。他长得真不错,白皙、斯文、干净。手指修长,双腿修长。 
  我唤他:“姨父,停下来,我累了。” 
  整个花园里只有我和他,我伸手给他擦汗,去摸他的耳垂。可怜的男人,结婚都那么多年,还一直不敢正视丈母娘。他老婆生不出孩子,子宫在当处女的时候就糜烂了,被切除。在这个家,他一点点地位也没有。只是在外面,当着个博物馆副馆长,还要被戏谑是靠了老婆。他没什么可以依靠,自然靠老婆,他也没错。 
  “你猜,这房子这花园到最后会是谁的?”我问。 
  我的手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滑。 
  他喘着气:“别,小斋,别这样。” 
  我说:“你到底是这个家的外人,我却不是。所以,你没有权利来阻止我做什么。这里的东西我都有份,当然,包括你,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东西,一样的摆设。”   
  柳斋的自述(二)4   
  我到他办公室找他,要去参观恐龙模型。偌大的展厅只有我和他,我拉他到一座高大的模型下面,去接触他的身体。我欢快地呻吟着,他愈加陶醉。在最后的时刻,我强迫他抽离我的身体,我说:“你忘记柳念了。” 
  他瘫软了,耷拉着脸,眼睛里透露的是未满足欲望的野兽所发出的光芒。 
  他拉上裤子拉链,他说:“你们家的女人从没有好东西。” 
  我问:“包括柳念?” 
  他的脸泛红,但语气平淡:“她是一个疯子,你也是。” 
  后来他终于学会了召妓,他的老婆去抓他。抓回家,抓他到她的床上,拿高跟鞋砸他。他呼喊着,求她不要弄伤他的脸蛋,华丽的脸蛋,他的招牌菜。 
  男人,柳念为他生不如死的男人。男人也在生不如死地活着,却不是为她,他为自己。为地位,为权利。结果,地位和权利都成了他堕落的理由。 
  不值得爱,他那么轻易就被我勾引。我愿意代替她和他做爱,代替她来毁灭他。   
  柳斋的自述(二)5   
  夏日最后的玫瑰。 
  我本来要跟柳念说点什么,比如我要去死了。至少我们要有个告别仪式。 
  我这朵玫瑰被自己一瓣瓣地掰开,始终没有撑到最后。 
  小卒,我要走了。这个时候很希望你是位诗人,为我折柳送行,吟几首送别诗。我们长袖飞舞,对酒当歌,离情成曲。我说,就此拜别。你说,走好,恕不远送,后会有期。我说,不,后会无期。 
  瘦马西行,人影凋零,生离死别,后会无期。 
  花开无期,花落亦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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