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铺子

第16章


 
  这本行,施作家早说得清楚,是专一贩卖主食厨房里的熟食货色,那货色,术语叫炊饼。关于炊饼,原本叫做蒸饼,为因这蒸字和仁宗皇帝的名讳禛读音上有些欺近,皇上的名字岂是随便说起的,无奈只好逃避,才叫的炊饼。可怜的是,仁宗皇帝驾崩没多少年,到了喜欢踢球的徽宗天子时代,这避讳就没什么人遵守了,起码在施作家的书里是这样的。 
  按照训诂学家的叙述,所谓饼者,并也,溲面使合并也,也就是水和面粉合并之后的集团物,简而言之就是馒头。据不完全考证,馒头或曰蒸饼,是小麦食品里历史最悠久的,而其制作尚需通过发酵,更加体现出劳动人民的饮食智慧。不过,仔细推详,蒸饼和今天的馒头,终有细微区别,那时的蒸饼,里面还容许有夹带,果菜油腻诸物,都可以做馅子打在里面。武都头杀掉嫂子和西门董事长之后,堕落为囚犯,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刻了金印,遣送孟州牢城。来到一个去处,是江湖上有名的十字坡,坡下一个酒店,里面坐一位粗夯腰肢棒槌手脚的老板娘,就是麻翻了过往客人,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的。但这是老板娘的丈夫也就是老板的说辞,武松听来的江湖切口,却是“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馅子的肥瘦问题,姑且不必讨论,仅从成本经济学角度考量,似乎老板说的才是实话,江湖的口号,不过是说得口顺而已,不能当得真。当得真的,该是有馅子的蒸饼,今天已经分化为包子,只有单纯的发面品,才称做馒头。而且,如果进入药材领域,那些个分化出去的有馅制品,确实是不堪入药的。 
  馒头今天看来是典型的大众食品,但在早年,倒可以作为奢侈的一个元素。《晋书》里就指出,该朝的一位丞相,穷极绮丽,厨膳滋味,超过王者,蒸饼上不裂开成十字的,绝不肯吃。这种豪奢听着真是可怜,不过开花馒头而已,街边上小推车白褥子里一元起价四五个,开了花的还未见得畅销,连最低生活标准人群都不大肯消受,想破脑袋也琢磨不清那怎么也算是奢侈品。 
  还有更蹊跷的。则天皇帝革命的时候,有一即将提拔作三品的高级干部,退朝后看见路边有新出锅的蒸饼,不觉嘴馋,随手买下一个,骑在马上吃了。这样的事迹,本可以列入廉政建设的班班成绩,不料反被御史参劾,则天皇帝降敕,说他流外出身,没经过严格训练,行为不够检点,从此不许进入三品。好端端一件功名,眼睁睁的被一枚馒头给断送了。 
  如果充饥也算一种疗效的话,馒头当然该入得药材,但总嫌牵强,所以《本草》上并未提供给它席位,而时珍大爷以为本经缺欠,作《纲目》专门列入,以为它消食养脾胃,益气和血,止汗通水道。 
  从学理上讲,消食和充饥属于某种对立,似乎悖逆,但蒸饼也即馒头之入药,并非出锅的就成,那就是流外出身了。本饼须腊月及寒食日蒸的才是正品,并且搁置到皮裂,去皮悬挂风干。临用时添水浸泡,擂烂滤过,方才可用。 
  还是宋朝故事,宁宗皇帝孩提时期,某日尿频,24小时内达300起。宫中一片恐慌,国医馆的郎中们束手无措。某君建言,用蒸饼大蒜豆豉三样捣烂作丸,一日三服,每服三十丸,三日病除。事后有人询问原由,某君说道,小孩子尿频,不过是水道不利,该三样都是疏通水道的得当利器,所以举手痊愈。 
  至于新鲜蒸饼,也未必入不得药。医书上说,盗汗自汗者,晚上临睡觉前,带饥吃蒸饼一枚,不过数日,立止。书上没有清楚辨析蒸饼的新旧,想必新鲜的才是。根据许多发明创造都是偶然事件促成之定律,这种治疗方式,自然是那些喜欢褥食的懒惰腌臢之辈贪馋行为的心得,居然正经写在讲究卫生的医书里,真是天理何在哟。 
  蒸饼 
  [气味]甘,平,无毒。 
  [主治]消食,养脾胃,温中化滞,益气和血,止汗,利三焦,通水道。   
  糟糠老伴   
  圣人孔子虽然一再强调,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但这种自我煎熬的苦修,其实只限于门生的好学,甚至单单就说的是闻一知十却家境贫寒的颜回,吃白饭,喝凉水,照旧乐此不疲。至于圣人自己,就未必了。尽管他老人家严厉批评大白天睡觉的宰予,说他是朽木不可雕,狗屎扶不上墙的货色,可论到享受,似乎孔大爷的情况比宰同学走得更远。 
  譬如大爷宣扬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声称粮食发霉鱼肉腐烂不吃。其实按照礼法,天子每天都得吃两顿剩饭,大爷贪图新鲜,就可以打着拒绝腐败的旗号,不吃剩饭。此外切割不当,烹饪失手,都在该大爷不吃之列。至于食肉不要多过主食,饮酒不要喝到烂醉,以及买来的酒和肉干一律不吃种种,更加是养尊处优的细致滋润。这些个元素,今天看的确是生活品位的表征,算不得错,只是令人奇怪的是,大爷为何还拼着命的大肆表扬颜回做甚?颜同学几个月都见不着荤腥酒水,可直到他早早死掉,也不曾有大爷接济一二的记录,难道说,家穷好学就活该如此遭罪? 
  在前述体现大爷生活优裕的诸不吃要素中,还有一个比较孤僻的,便是不得其酱不吃。这有点儿类似今天的无辣不欢。可全盘皆辣,实在是不知饮食趣味的末流口味,彰显的是大厨手艺的衰败,以圣大爷的身份和水准,绝不至于此。有数据显示,那时高丽尚未立国,日本未闻通商,因此哈韩哈日之饮食披靡概率,基本可以排除。于是,大爷的无酱不吃,越发的深沉起来。 
  比照音训原则,所谓酱者将也,能制食物之毒,如将之平恶暴也,也就是宛如将军之平息叛乱一样的制服食品毒素。以兵戈之象譬喻饮食,稍稍有那么点儿穿凿附会,倒也以小喻大,和孔大爷的学术思潮,暗暗呼应。 
  不过,杀一切鱼肉菜蔬之毒并且打理蛇虫蜂虿等毒,确乎是明白写进《本草》的酱之功效。此外,酱汁灌入下体,还纠治大便不通;灌入耳朵,收治飞蛾虫蚁作乱。其他狗咬烫伤,误中砒霜,都可以求救本酱,端的是随手而解。 
  但是,本品入药,只限于豆酱,其他鱼酱肉酱等等,吃得药不得,不配治病。并且,做药材的本酱,不似花心大少轻薄勾女,过了手之后就如同左手摸右手,再没了感觉,而是陈久的越发好,是塌塌实实一心做妥帖了的糟糠老伴。 
  宋朝的医官寇宗奭熟读《本草》,于本酱条下发明道:圣人的不得酱不食,是因为他要调和五味,从而使五脏六腑愉快享受,这本是安定祥和的重要组成部分。原来如此。无怪豆酱至今依然是重味的烹调作料。然以圣人生活之时代背景,想来该酱或许真如今日的四处泼辣,难免便是无酱不成席呢。不料圣大爷深沉的饮食情结,不过饮食而已,居然浅显平淡得没有一点沟壑。这也足证圣人亦有屎尿需求之糙话,果然不错。 
  然而寇医官虽然一语道破天机,却纯从饮食享乐路线出发,忘记了自己的本分。还是时珍大爷牢记行当立场,及时补充曰:不得酱不食,是兼顾了本酱杀饮食百药之毒的医学价值。 
  这眼光却颇有些犀利。说来也是,圣大爷尽管一代宗师,行政色彩却十分匮乏,一生兜售帝王术,可难得遭到赏识,仕途极其坎坷,因而不够资格携带随时尝饭以防不测的贴身小厮。好在他老人家也是苦出身,一向能为鄙事,擅长打理自己,本着价格便宜量又足的录取原则,于是,杀毒避祸的马前卒职务,便光荣地落在了本酱身上,并的确成为守护大爷玉体金刚不坏的可靠系统配置。 
  酱 
  [气味]咸,冷利,无毒。 
  [主治]除热,止烦满,杀百药及热汤火毒。杀一切鱼肉菜蔬蕈毒,并治蛇虫蜂虿等毒。酱汁灌入下部,治大便不通。灌耳中,治飞蛾虫蚁入耳。涂猘犬咬及汤火灼未成伤者,有效。又,中砒毒,调水服即解。   
  穷酸   
  朋友遭逢喜事,书生某托人捎去贺礼,修书一封,上写:醋浸曹公一坛,汤烧右军两只,聊备一餐。 
  乍看仿佛人肉作坊的食单,其实是读书人掉书袋,故做障眼玩的游戏。所谓曹公,便是曹操,因为他有望梅止渴的掌故,所以代言梅子。右军自是王羲之,传说他在绍兴养过鹅,因此被指为鹅。那秀才的礼单,用典范的白话文翻译过来,不过是一坛醋梅两只烧鹅,人口多的,一餐都未必够,却把两位不世英雄折腾成草木禽兽,着实的可恶。 
  大约正是因为如此可恶,那些穷酸的读书人,被叫做醋大。这自是江南语,那里衣冠遍地,人道是琵琶多于饭钵,醋大多于鲫鱼。他们发迹之前,只好做做徒手操,写点令人眼晕的东东,过干瘾权且自慰。 
  醋大做酸,招人厌弃,但说到只酸不做大的醋,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周礼》上专门有叫做醯人的掌醋官,本职驱遣,动辄就是数十坛子的酸物。打仗讲仁义的宋襄公,老婆死了,陪葬的宝贝,便有上百坛的醋和肉酱。有个叫尾生的,和相好的约定在桥下幽会,乱巧那河水涨了,相好的还没来,尾生只好抱着柱子淹死,从此被立为诚信的楷模。但圣人孔子却不肯苟同他的人品,衡量的砝码,便是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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