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77章


他自嘲似地笑笑,“真是不争气,要情敌来帮这种忙。”
我说,“他现在不是你的情敌了。”
他低下头,“我还是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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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头,吃惊地发现突如其来的失业可以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杜政平的胡子两天没刮,眼睛充血,脸色发青,他原来的神采飞扬、热情开朗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颓废了一圈,让我越看越难过。
我拉住他的胳膊,“说不定明天就会有好消息的。”
他看看我,“你觉得会吗?”
我避开他的眼睛,说实话,我一点都不乐观,一般公司都在年底进新人,八月份的工作机会凤毛麟角,而且竞争肯定非常激烈。我们心里都清楚,整个周末的忙碌,有点“死马当作活马医” 的意思。
“你们公司真不是东西,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早点打个招呼,让人家怎么办?”
他叹口气,“就是因为事情太大,才绝对不能打招呼,否则还不天下大乱?算我倒酶,”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手里的啤酒罐笑了,“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有钱人家的末代灰孙子,什么眼界都开过,以为好日子能一直过下去,结果…结果落得一场空,” 他摇摇头,“你知道我找工作的时候有多少家公司要吗?价码一个比一个开得高,” 他伸出七个手指,“现在这些王八蛋都哪里去了?” 
“你不要这样。”我心痛地看着他。对於很多人来说,那一段“往事不堪回首”,我们差不多都是“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 ,太过顺利,所以现在越发难以承受这种落差。
他突然站起来,恶狠狠地把啤酒罐捏扁,“凭什么?凭什么呀?你说我是哪里差劲?关璐,你说呀,凭什么人家都好好的,我要去倒这种酶?你倒是说呀?” 他的五官扭成一团,拧成非常痛苦的表情。
我用力拉他坐下,“你不要这样。倒酶的又不是你一个,我们公司一会儿就有一大堆人倒酶,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我。你们还算倒酶一起倒,我们是你踩我我踩你,气都气死人。不过,再倒酶,总归过得下去,总不至於会死! ” 我用力在他耳边喊着,声音在夜色里有几分凄楚。
他捧着头,两手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阳穴上,终於平静下来。我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脑勺。
我们很久没有说话。突然,杜政平抬起头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关璐,现在只有跟你在一起还可以稍微舒服一点。”
“那就跟我在一起吧。”
“我是说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转过头去,他抓紧了我的手,脸上有一种满溢了天真的悲伤,像极花生漫画里那个总是抓着一块毯子、一旦放手就心神不宁的莱纳斯;莱纳斯让我心疼。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杜政平会变成莱纳斯;而我,会被他当成那块毯子。
我脑子里过电一样闪过那天在山坡上程明浩看着我说“我有点累了” 的神情,心里泛起一阵苍凉:程明浩累了,杜政平累了,我也累了。就这样吧。
於是,我点点头,微笑一下,“那就一直跟我在一起。”
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头发像松针一样刺着我的脖子,像五年之前在飞机上一样。我突然意识到,几年来,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起落,共同拥有了那么多回忆。这些,加在一起,还不够吗?很多人,不久是凭着情义过一辈子的吗?
第二天晚上,程明浩打电话来,杜政平正好不在,是我接的。
他告诉我他们公司的IT部门现在没有空缺,声音很抱歉,“我已经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找遍了,实在不行。对不起。”
“不要紧。谢谢你费心了。” 我真心诚意地说。一个晚上,我已经接了差不多七八个这样的电话,早已麻木。
“我也想过自己部门里的位子,可惜小杜的背景差得太远了一点。真是对不起。” 他又说一遍“对不起” ,口气倒好像他欠了我们的。
“谢谢你费心。” 我也又说一遍。
他问我有没有其它的机会,我说没有。
他迟疑了一下,问我,“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再不行的话,我们就结婚。” 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幽灵一样地窜起一种小小的、报复的快乐。不管你在乎不在乎,我要结婚了,比你先结,结给你看;至於和谁结,为什么结,与你何干?
他沉默了,过一会儿,换一种干脆利索的语气说,“关璐,我再去想想办法。”
“不用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而为。”
“让我试试看。说不定…”
“真的不要了,” 我打断他,“车到山前必有路。”
“璐璐,” 他突然叫了我一声,“听话。”
我被他叫得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干嘛听你的话?我要往前看。” 然后,我把电话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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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杜政平回来了。电话铃又响,他去接,我知道那是谁打来的,低着头,却用心地聆听他每一句话。
杜政平说了几句,内容和我刚才讲的大同小异,然后挂线。他说,“程明浩说他明天再帮我想想办法。” 随后,看看我,又加上一句,“看不出他这个人倒挺热心的。你说会有戏吗?”
我把一件衣服从椅背上拿下来,挂到衣架上,回头看看他,说,“我看没戏,他们毕竟是做药的。他也算是尽力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刷牙,杜政平突然把头探进浴室来,“要不,明天我们去结婚吧。”他脸上又是那种莱纳斯一样天真而哀伤的表情,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得人心里直发酸。我把牙齿里里外外刷了个遍,终於对他点点头,莱纳斯永远让我心软。等我把那口牙膏泡沫吐出来,发现上面有一摊血。
我们分别打电话回家报告,只是说准备结婚,只是没提他失业的事情。双方的父母发现我们同居之后,就一直在催着快点结婚,所以都很爽快。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和杜政平一起去登记。到了市政厅才知道,原来在美国结婚有两个步骤,先要领一张三个月有效的“结婚许可证” ,然后在有效期内举行仪式。我们填了一张表,交了一百三十多块钱,拿到一张电脑打印出来的纸,第一格列着他的姓名地址出生日期教育程度等等,第二格列着我的,下面几行文字,基本意思是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市政府“准许”我们结婚。当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事情突然变成现实,那种感觉有点像刚从一场不太深的梦里醒来,懵懵懂懂,不知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市政府也有一个小教堂,可以举行最简单的结婚仪式。不过,当天和第二天都已经排满,我们登记到星期四下午两点半去举行结婚仪式,我们拿到的收条上写“两点半到两点四十五分,请提前二十分钟到达” ,我问“十五分钟够吗”,窗口那个女人一边把信用卡收据递给我们一边干脆地说“足够了”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觉得有点悲哀;我想起郑滢结婚的时候,光是开车去参加婚礼就花了一个多小时。
走出市政府,我看着那张纸问杜政平,“他们也只不过看看驾驶执照而已,其它都是我们自己填的,这个‘结婚许可证’ 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笑笑说,“我想大概是可以借机多收一次钱吧。” 然后我们开始算加州平均有多少人结婚,州政府可以收到多少钱。
回家的路上,杜政平突然说,“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淡淡地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反正是迟早的事情。我妈昨天知道了,开心得要命呢。” 
“以后我们再补结一次婚好了。”
“算了,我这个人本来就怕麻烦。”
我们去买了一对指环,他要给我买个钻戒,我说“不用了,其实也没什么机会戴,戴出去又会担心掉了”;但他坚持,说“你老公再落魄,这点钱还是有的”,於是我挑了一个二分之一克拉的白金钻戒,钻石切得又匀又干净,他帮我戴在手上,我微笑着说,“真漂亮”。
那天下午,我戴着戒指去上班,告诉同事们我星期四要结婚了,他们一轰而上恭喜我,然后责备“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们” ,我说“我们都比较低调” ,心想,我自己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呢。
半天下来,我左手戴戒指的地方居然起了一圈小小的泡,有点痒,我想,大概是皮肤过敏吧。来美国之后,很多人都开始过敏,我属於情况比较严重的,对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过敏,可是万没想到,居然对钻石戒指也会过敏。穷命。
第二天,我把戒指放回盒子里,在手上涂了点薄荷油去上班。快中午的时候,程明浩突然打电话到我办公室。他说,“现在有时间吗?我马上要见你。”
“你在哪儿?” 得到的答案让我吃了一大惊,他在我公司对面的一家餐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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