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88章


我把那棵非洲紫罗兰送给了同事,她把它移植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我这个同事喜欢也善於摆弄花花草草,把非洲紫罗兰送给她,我很放心。
那个同事建议我利用剩下的几天去度假,我问她可以去哪里,她耸耸肩膀,“找个你以后不大有机会去的地方啊,比如说夏威夷。”
“一个人去夏威夷?”
“那么西雅图?”
我笑着摇摇头,心里想到了东部的某个地方 -- 从来没去过,以后估计也不会有机会去。
第二天晚上,我又想起那只套鞋花盆,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端详,淡蓝的底,鞋帮上还画了两朵兰花,很漂亮。看着看着,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为什么不去试穿它一下呢?
我坐在地板上,脱掉鞋袜,把左脚伸进花盆,越伸越进,脚尖触到了鞋尖,脚跟碰着鞋跟,凉凉的;我吸了一口气,把右脚也往里伸 -- 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说人的右脚比左脚要稍微大一点,慢慢的,我的右脚居然也放进了那个花盆。我把两腿伸直,看着那个稳稳当当地套在我脚上的花盆,发了好一会儿呆后,突然泪如雨下。
程明浩是对的 -- 他买这个花盆的时候猜我说不定可以拿来当鞋穿,现在我果然穿得下!
我想起那一次,他去新墨西哥,把这件事告诉我,我怀疑地看着他“你叫我拿一个花盆当鞋穿”,他看看我的脚、抓抓头发说“看起来你的脚比它稍微大一点,估计穿不下” ;还有那次,我在他的办公室,把一只脚放在花盆旁边比着玩,他说“恐怕还是小了一点”,我说“嗯,好像就差那么一点点” 。
然而,如果我真的脱了鞋袜穿进去,就会发现,它其实却是正正好好的呀,从前,我们为什么,为什么都不相信呢?为什么没有尝试过,就急着否定了呢???
我看了看手表,九点四十分,东部时间应该是十二点四十分了。我想了想,立刻打开电脑,去订能找到的最早一班去新泽西的机票。
我一面颤着手指输入信用卡信息,一面仿佛有个严厉的声音在敲打着我的头脑:关璐啊关璐,你有胆子写出二十万字的垃圾来让不相干的人把你从内到外再从外到内骂个淋漓尽致,怎么就没有勇气去找他、告诉他你已经离婚了你以前错了你还在乎他你很想念他你希望他能原谅你所以请他想骂就骂,你,你还爱他呢?!
我的心里突然明亮了:四年前那个清冷的冬天,程明浩因为看见这个花盆,立即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去找我,他怕一旦去晚,我“就被别人追掉了”;现在花盆在我手上,轮到我还这份情,我要去找他,免得为时太晚,他被别人抢掉。我不要恶梦成真,若干年之后再碰见他,他微笑着向我介绍身边的女人“这是我太太” ;我要站在他身边,让他对人家微笑着说这是我太太,或者老婆,或者妻子,或者内人… “贱内”就实在太难听了,不许那么叫,前面四种应该已经够用了吧… 什么可爱温柔贤惠,我就算不够,总可以学吧,学着学着,不就变成真的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凌晨三点四十分,一架飞机从旧金山起飞。我拉开舷窗,黑沉沉的玻璃映出我发亮的眼睛和嘴角的微笑。我发觉自己的笑果然很神气,“一笑露出一排牙齿” ,心里很受鼓舞。
我要站在他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问他“你还要不要我” ,假如他说“要”,我就会立刻高兴得跳起来抱住他的脖子,像史努比那样耳朵拧成麻花。
阿弥陀佛,但愿他现在没有别的女人,但愿他心里还有我,但愿他说“要” ,不对,美国好像归上帝管,无所谓,你们哪个有空就来管一下吧,到时候,我一样给红包,好了吧?
来美国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在这个异国他乡的某个角落里会有我想要的幸福,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个角落在哪里了。对了,那个城市叫什么来着,新布朗斯维克... 唉,什么名字。
203
飞机开的很慢,简直慢的要让人后悔起来。 
我只好闭了眼睛,什么也不再去想。迷迷糊糊中,我梦见我大叫起来,对空姐 
说,停车,停车,让我下去! 
然而怎么能呢,飞机不可能半空停下,人生也是。 
我这样恍恍惚惚的,醒过来,又睡过去。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直到 
飞机盘旋了几圈,终于降落。 
已经是新泽西,我背着那个花盆,走出机场的出口。有许多的人在接机,他们 
伸着头,或者举着牌子,脸上焦急或快慰。可是和我无关。没有人会举着牌子,写 
上大大的“关璐”两个字,也不会有人认识我,走到我面前,抱住我,说,我原来 
等了你这么久! 
但是程明浩呢?如果我告诉他,他会来吗?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原来新泽西也这样的多雨。我有些迷惘,自己的脚竟 
是踏踏实实的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了。 
张其馨曾经说,爱一个人,必然会连带着爱上他的城市。想到这句话,我开始 
微笑。然后踏进雨里。 
“你怎么会来?下雨了都不知道打伞?” 
我站在程明浩面前,头发滴滴答答往下落水,笑容却明亮透澈,好像我21岁那 
年,第一次见他。他冲我埋怨。 
“我找你找了好久呢。”我说。 
他递给我毛巾,问我:“你来新泽西出差?” 
我笑意盈盈盯着他看,摇头。 
“关璐,你怎么了?和杜政平……” 
“我们离婚了。”我打断他,继续微笑,“不过已经过去很久。” 
他不说话,看着我,那样温暖平实的眼神,叫我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终于可 
以大声的哭,他轻轻地拍我。 
“我来是要给你看这个。”我抽噎着从包里拿出那个花盆,“这个,你说我可 
以把脚放进去的……” 
“嗯?”他皱眉,“这个?” 
我笨拙地要脱掉鞋子,可是他说:“关璐我们已经不是孩子。” 
我仰起脸,他重复:“关璐我们已经不是孩子。” 
晚上我们在宾馆,到了九点,他要回家。 
“可不可以,不回去?”我问。 
他摇头:“人家会伤心。” 
接着说:“我明天来看你,可以陪你去纽约。” 
我微笑,露出好看的八颗牙齿:“好,明天见。” 
可是,还有明天吗? 
六点的时候我退了房,坐火车去纽约。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很空旷的mall,好像 
十九世纪的古罗马宫殿,有高高的屋顶,上面还镶嵌着十二星座。 
我仰着头看了很久,除了星星还看见过去,像流光一般的过去。杜政平给我买 
的那个情绪戒指,程明浩的目光。后背开始发热,转身,人群从旁边熙熙攘攘地过 
去。就是这样过去的吧。 
我在Banana买了一件套裙,在隔壁的化妆品店转了转,有人向我推荐眼霜。 
关璐我们已经不是孩子,是的我已不再年轻,我要取悦自己。 
走过帝国大厦时看见下面排了很长的队,有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年轻的那个 
男孩子问女孩子,今天可见度挺高呢,要不要上去看看。女孩子满脸幸福,好啊, 
只是要排很长的队。然后又笑,不过你在排队也不会无聊呢。 
我还一个人去看了歌剧,坐在很多很多人当中,应该是一个小小的影子。但我 
有感觉,面前那样盛大的演出只是为我一个人。只是为我一个人,他们有高昂的声 
线爆发出来,好像我心底的一些东西。 
最后还是回到机场,依旧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在他们之中,有着老,幼,美丽,丑陋,欢乐,哀伤,痛苦,怨愤,或者无奈。 
而我是平静的。 
那个花盆,我从包里拿出来,轻轻地搁进垃圾箱的袋子,可是还是传来破裂声, 
好像是从我心底轻轻爆发出来的,莫可挽回的破裂声。 
美国东部时间23点,飞机起飞,以一种缓慢的笨重的姿势。 
然而终是飞起来了,虽然有剧烈的颠簸,我看见云一朵一朵从身边过去,那些 
笑脸也从我身边过去,还有过去的过去都从我身边过去了。 
Farewell,新泽西。 
Farewell,程明浩。 
Farewell,我21岁以来的这么多年。 
关璐我们已经不是孩子。 
我们要好好珍惜往后的日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