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惊涛

第十九章 迷雾后的迷雾


    “这……”傅决盯着画卷,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这是一幅纪实的画,画已经有些旧了,但看得仍然清晰。画上描绘的是鱼龙卫成立时的盛景,先帝领着几名皇子皇孙、一众大臣在皇宫城头宣布要成立鱼龙卫,将鱼龙卫培养成大中朝的一股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城头下,上千名精英鱼龙卫跪伏于地,叩谢皇恩。傅决凝目而视,隐约可以看见在那城头身着龙袍的帝皇身后,似乎有一个清瘦的身影,也穿着鱼龙卫的制服,只这么一眼,他的心头便忍不住一颤。
    “这就是娘亲?”傅决的双手也轻轻颤抖起来,他将画上的每一个人物、每一寸笔触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却再没有更多的收获。
    “咳咳,这个……傅少侠啊,有句话,许某不知当讲不当讲?”许贤突然笑眯眯地问道。
    傅决有些失望地收起画卷,说道:“问都问了,想讲就讲。”
    许贤笑道:“傅少侠,我年纪比你虚长几岁,虽然本事不如你,但是多少有些人生经历,看你为这事这么苦恼,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照你所说,你父母的身份是一个秘密,甚至可能会牵扯出乱子的话,那么能收收就收收……很多人啊,就是为了寻找一些‘真相’,把自己的命给送进去了,你年纪还轻,没必要……”
    话未说完,只见傅决挑起眉头,盯着许贤,一脸“你觉得我可能会听吗”的表情,许贤只能无奈地一摊手:“不听就算啦,我反正只是个跑腿的,随便讲两句而已。”
    “不,其实你说的有道理。”傅决伸手拍了拍许贤的肩膀道:“我也知道,凭我现在的身份地位,深入去查这些事情,必然会引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想要比较稳妥地查出我身世的秘密,除非我已身居高位。但我此生志不在此,也不想真的成为朝廷一员,我只想查完这个事情便远走高飞,过我的潇洒日子去,所以,老哥你就麻烦和我一起涉涉险吧。”
    许贤听了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那能怎么办呢?我老大让我跟着你混,那我就跟着你混呗。”
    傅决哈哈大笑两声,突然好奇地问道:“诶,讲真的,你为啥就成了无书的小弟?”
    许贤想了想,说道:“宁姑娘脑子聪明、天赋超绝,还能教我武功,你看,我跟她混了以后,武功进步不是一点点,而且过去我有上顿没下顿的,过的是什么糟心日子?现在嘛,假假也算是个武林高手了,接触的都是大人物,就连冷千秋都喊我一声‘许兄弟’,多风光啊!我想得很清楚,宁姑娘将来必然不同凡响,我许贤也能鸡犬升天。”
    傅决点点头,眼中流露出笑意:“不错不错,无书有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小弟,也会轻松很多。许老哥,我看你武功天赋也着实不错,既然我想要你与我一起涉险,不如再教你几招吧,咱们尽快把这事情搞定,早点离开这金陵城。”
    “那敢情好!”许贤猛地站了起来,重重一拍桌子,兴奋得不得了。
    与此同时,李惊蛰的宅子里。
    小屋中,李惊蛰躺在床上,不时重重咳上几声。与几个月前相比,他看上去又老了一些,本就清瘦的面庞变得更加枯瘦,一头白发也干枯了许多,就连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都有些浑浊了。
    他的床边,李悬云跪在地上,一脸倔强的表情,说道:“师父,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傅决那个叛徒安然地活着?他三天两头就想探查鱼龙卫的机密,底下的人都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你让我回到了鱼龙卫盯着他,却不让我对付他……我真的不理解!”
    李惊蛰没有看李悬云,只是望着天花板说道:“傅决身份特殊,他不能死。他如果死了,会牵扯出更大的乱子。我年纪大了,祁东一战,我需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如果傅决死了,我没有办法压住场面……”
    李悬云听了此话,更加不解,他眯起眼睛问道:“师父,我不理解。您虽负伤,但仍是鱼龙卫的旗帜,也是整个朝廷的中流砥柱,更何况,还有元昊师叔与天龙师叔坐镇,他傅决就算是死了,引来他那群狐朋狗友报仇,又能如何?”
    李惊蛰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云儿啊,你错了。祁东一夜,林茉白的出现,几乎是让我确定了傅决的身份,他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林茉白也好、冷千秋也罢,不过是江湖上的强者,我杀不了他们,也总有人能杀得了他们。但我真正害怕的,是……”
    说到这里,李惊蛰再次重重咳了起来,李悬云连忙起身到床边为李惊蛰拍打顺气。好一会儿,李惊蛰才咳出一口浓痰,舒了口气,说道:“云儿,傅决近来越来越频繁地探查我鱼龙卫多年前的一些机密,恐怕是意识到了什么……你也不必拦他,自会有人出手。但你需要替我传一句话给他……”
    李悬云十分无奈,却又不敢反驳师父,只能压着不满,点了点头。
    隔着几条街区,是另一处宅子,这处宅子不大,却是属于当朝一名从二品大员——中书省参知政事,宁良。
    这个官职与宁良此前在地方上的布政使官职一般大小,像他这样从一个从二品被打落为一个知县,又立马提拔成中书省参知政事的官员,还真的是不多见。祁东一战后,宁良刚将祁东的百姓安置完,便接到了从京城传来的圣旨,王华一系官员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虽然现在的皇帝懦弱无能,但曹福善一系独大的场面也还是让皇帝心生警惕,加上王华一系官员日夜吹风,便咬咬牙,又把宁良给拉上来了。
    是夜,宁良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在自己的书房中处理着政事。其实现在的中书省,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他,所谓政事,也不怎么需要他过手。他真正需要处理的,还是与曹福善一系的党争。曹福善心胸狭窄,对于和自己意见相左的官员几乎是毫不留情,当初宁良就是这么被他想方设法弄到祁东去的。在这个过程中,有许多忠良都被陷害,所以宁良现在的主要工作,便是保全他们。
    正在他揉着眉心思索时,敲门声响了。宁良唤了声“进”,那门便被推开,走进来的人正是阮松雨。
    祁东一夜后,阮松雨便决定随宁良一同来京,阮松雨并不仅仅是剑法超绝,他在方晴门下学的最多的并非是剑术,而是墨学。墨家作为千年前诸子百家里足以与儒家抗衡的显学,是十分高深、先进的一门学问,阮松雨深研墨学,这段时间在宁良门下隐隐有了军师般的气魄。
    “阮先生,”宁良眼睛一亮,停下了手中的笔,“请进、坐。”
    也正是因为阮松雨表现出的智慧,让宁良对阮松雨的称呼,由原本的少侠,变成了现在的“先生”。
    阮松雨行了一礼,在书桌前坐下,满脸疲惫地苦笑道:“宁大人,我可没有想到,来到京城后竟然一下子就会这么忙,任我习武多年,竟也有点支撑不住。”
    宁良哈哈一笑,拈着胡须道:“辛苦你了。原本本官手下的一些人,在本官失势后都失去了庇护,纷纷被贬,现在本官虽然回来了,但他们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重新回归,这段时间里,就得麻烦阮先生多多费心了。”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能为天下百姓谋福,是我之追求,苦点累点没有什么……”阮松雨笑道,“更何况,这段时间我发现朝中也有一些我认识的人,他们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或许可以拉拢。”
    “哦?”宁良眼睛一亮,“是哪些官员?”
    阮松雨微微一笑,数了几个名字,宁良听在耳中,眼睛越来越亮:“阮先生,你怎么……”然而阮松雨却只是笑一笑,没有多说。这些人大多是灵镜门出身、隐藏身份入朝为官的人,这些人和阮松雨一样,武功不是他们在门中学习的首要目标,学问才是。
    正因为如此,朝廷里其实有许多灵镜门弟子,阮松雨来到金陵几个月,便见到了好几名这样的官员。这些官员有些立场并不坚定,但有了同门弟子这层关系,也算是能为宁良、王华这一系拉拢不少人来。
    宁良看出阮松雨不愿说,便也没有追问。他隐隐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女儿宁无书消失的那五年里,有了一个很厉害的背景,她可以找来阮松雨这样的青年,还有欧阳天辉、兰素梅、林谦这些人,个个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但只不过一纸求援信,便召来了数人……宁良知道,这里头有秘密,就和当初林茉白身后的秘密一样,不过他不会多问,他相信时机到时,自会明白。
    说到这里,阮松雨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说道:“不过,这段时间我也看到了一个人,叫做江墨白,他是鱼龙卫的一员,却也是我的旧识。他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宁良听到这,眉头也是一挑,未曾想阮松雨连鱼龙卫中的人都有相识,这个江墨白他没有听说过,想来不是千户,不知是何职位,于是便静静地听阮松雨说。
    阮松雨琢磨了一下语言,说道:“这个江墨白,是直接受命于李惊蛰的二十冥鱼卫之首,以前李惊蛰主要让他负责在圣上身边暗中保护圣上,但近来,李惊蛰却命他开始跟踪一个人。江墨白知道此人与我们有渊源,于是便告诉了我……”
    宁良一惊,打断道:“李惊蛰的心腹,见到了你,便直接把李惊蛰交付他的任务说给你听?阮先生,这可靠吗?”
    阮松雨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我也不太相信,但江墨白其实也并未说太多,只提醒了我一句话。他说,傅决最近在做一些危险的事情,李惊蛰很担心,如果我们能说得上话,就让他停下。”
    “傅决?他在做危险的事情,李惊蛰很担心……”宁良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一变,右手握拳,重重在桌上一锤:“糟了!”
    阮松雨心中不解,但没等他发问,宁良便投来一个深远的目光,说道:“此事无关李惊蛰与我的恩怨。傅决此人不仅是无书的朋友,更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若对自己的身世探究太深,引发的后果不可想象!奇怪,当初是他让无书传话给本官,便是因为害怕引发乱子,怎么现在又……不行,阮先生,你想办法联系一下冷千秋的势力,我们不能从明处着手,但必须拦住傅决,大中朝已经经不起再来一次动荡了……”
    阮松雨仍然是一头雾水:“此事,难道比党争更加重要吗?”
    宁良深深一叹,闭起眼睛,说道:“此事……比任何事都更加重要。”
    而此时,傅决与许贤刚刚定完了计划,准备趁夜出行。
    许贤穿起了一身夜行衣,对傅决道:“我先去探路,你稍后来。”傅决点点头,挥了挥手,眼见许贤化作一道轻风消失。
    夜空深邃,有星无月。傅决不知从哪取出一个小盒子摆到桌上,轻轻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页薄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这些字的字迹十分混乱,根本看不懂,简直像是用脚写出来的字,但傅决却郑重地将纸捧起,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页纸,是他从当初那份名册上抄下来的。为了防止内容流出,他专门用一种特殊的字迹来抄写,这种字,能够看懂的人不多。
    “娘亲,我要求得不多,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死的……”傅决面无表情,言语中却透露出浓浓的悲哀,“你留下话,让我不要追究,但我却无法释怀。我从小无父无母、受人鄙夷,练就一身本领,不为别的,只为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娘亲,你放心,我不会让天下大乱、不会让你的鱼龙卫消失,只要找到了答案,我便浪迹天涯,再不问世事。”
    “娘亲,我真的想知道,那个不敢将自己的姓放在我的名字前、那个骗了你又抛弃了你、那个导致一切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那个……害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傅决深呼吸了几下,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不过很快,他便平复了下来,他用稳定的双手把这页纸封回盒子中,又将盒子藏好,然后慢慢地穿上一身夜行衣。
    窗外,有夜鸦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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