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深圳

第8章


曹雄飞呵呵笑说:“这样才锻炼人嘛。”他是美术编辑,当然不用出去乱跑,叶惠玲吃饭时当众顶撞他:“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曹雄飞只是眯眯笑,盯着叶惠玲不答话。 
  丰收保险公司业务员冷婷再次打过电话来,恳切地想同我当面谈谈,“如果一时没有8000元的话,可以减半的。”她在电话里说,“其实那些条件都是无足轻重的,重要的是你这个人能够胜任这个工作。” 
  我以遗憾的口气告诉她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报社。她说那也需要同你谈谈。我警惕地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叹了口气说她只想争取一位好同事,与自己一起并肩作战。听完这话我心头悠悠然掠过一阵极温暖、极惬意的暗流,缓缓在全身扩散。多好的姑娘啊,多好的同志啊。 
  我们在距离文锦渡关口不远处的一家小酒吧里见了面。这次她化了点儿妆,看起来稍具老气,散发着笨拙的性感。捧着杯子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同我讲话时盯着别处。我诚实地告诉她我是记者,做了5年的记者了,除了采写编辑新闻我不懂也不会别的,然后我更诚实地说:“那天在人才大市场我心里挺闷的,刚来深圳几天,找不到能够交流的朋友,正巧碰上你,就解闷似的同你聊了几句。对不起啊。” 
  她脸上刷地闪过一丝儿失望,说:“没什么的。但我这个人是这样,能争取的,哪怕用显微镜才能看出的机会,我也要努力。” 
  我说你这句“用显微镜才能看出的机会”说得好,让我深刻感受出独特顽强的深圳风格,以及坚韧不拔、誓不罢休的工作作风。 
  她淡淡地笑了,接着正色说:“我们公司可以兼职,您可以一边进行自己的本职工作,一边通过干保险业务增加自己的收入,何乐不为呢。干得好了,光兼职就能月入五六千元……” 
  “我不是那块料哇。妹妹。”我接着赶忙冲愣怔起来的她解释“妹妹”这个称呼在我们东北老家是对女孩子的昵称。“称呼模样好、性格好的女孩为妹妹是对她的褒奖和尊重。比如,在饭店你不能像深圳这边喊‘小姐’,得喊‘服务员’或‘小妹儿’。喊‘小姐’的话会遭骂的,因为东北女孩认为‘小姐’是流氓称谓。” 
  她咯咯笑:“你们东北真有意思。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可以啊,我带你去,带你去吃东北的老苞米和猪肉炖粉条……咦,你喜欢不喜欢吃酱骨架?” 
  “喜欢啊,我经常与同事们去这边的‘东北人’饭店吃酱骨架,很好吃喔。” 
  那天我们聊得很开心——用冷婷的话说。我也真诚地说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眼睛亮闪闪地说会的。但时不时她会打断一个话题切入到让我加入保险行列的主题上来,经过几次避让之后我果决地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甭管兼职煮职炸职炖职还是烧职我都不能去。“不过,”我说,“我帮你留意着,如果有需要做保险的我会马上打电话给你让你做成生意。” 
  冷婷后来对我实话实说我的魅力在于交谈时偶尔流露出的诚实,“是不是你们东北人都这样率直,很容易得到别人的信任?” 
  我笑着告诉她是这样的,但我是个例外。 
8、
  一周以后。 
  几天来我回家都很晚,版面一块一块地编辑出来,黄总精益求精,再一块一块地推翻重做。我们都不同程度地晕菜了。 
  回家时郑眉大多在卧室里躺着,作熟睡状。不管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我只是朝卧室里探 下头聊表致安,自己则躺在厅里面的小折叠床上。这张折叠床是她在租这套单元时房东做为赠品送过来的,刚刚租到这间房时,这张小床成了她惟一的倚靠,她说晚上下班推开房门,看到床就感到相当安全。 
  早晨起床,郑眉红光满面,将做好的早餐摆好让我吃,那个礼貌劲儿好像我是就义前的烈士。我闭口不谈今天是她一周前承诺的时限,我也冲她礼貌。俩人儿假模假样地你推我让像在演一出蹩脚的室内剧。——心里别扭极了。 
  她来深圳快半年了。半年,让一个女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偷眼看着坐在对面底头吃早餐的熟悉的老婆,她面色苍白,双颊瘦削,睫毛长长地忽闪着。她握着筷子的手指是纤细光亮的,像几根嫩嫩的植物,手背的肌肤润白滑腻吹弹欲破。——那是一双柔软的轻盈的手,曾经摩挲过我的周身以及被我紧紧地握住过。 
  她感觉到了我的偷看,猛地抬起眼睛,正视着我凛然地说:“晚上下班,你会明白一切的。其实我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复杂,与任何人都没关系。你不要无端怀疑李桑田,你应该知道在他出事前我很讨厌他,现在……我是可怜他。关于我自己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说了些什么,更反感你卖的这些关子,无聊,太无聊了……” 
  “冷静点好吗?”她幽幽地说,“来深圳以后,我对很多事情看得都同以前不一样了。包括你。” 
  “我是牺牲品?是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理解呢?我们依旧是夫妻啊。” 
  “滚一边的夫妻!”我低吼,“老婆的肚子被别人搞大了这算什么混账夫妻。” 
  “你要是老这样,我们就不必谈了。我去上班了。” 
  她把自己的碗筷端到厨房,再到卫生间漱口、照镜子,再穿上外衣,始终未看我一眼。今天是周日,照理她应该休息,而我倒是要去报社加班的。我注意看她的肚子,依旧小巧平整,不见有隆起的痕迹。从她两个多月呕心沥血的妊娠反应来看,她不应该是这样儿的啊。 
  门关上以后,我含着一口肠粉僵坐了有半个多小时,咽下去时都忘了嘴里还有东西,吓了自己一跳。 
  晚上,晚上我等着,看她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尽管我已经心知肚明,我也要让她把这个糊在我身上的伤疤一样的谜底给血淋淋地揭示开来,我宁愿鼓足气力去感受那份肝胆欲裂的痛楚,也不愿为了体现所谓自尊而摆出自以为是的愤怒和委屈的架式。我对愤怒和委屈不感兴趣——我只为表示和认证自己的真实!来深圳以后,很多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欺骗自己。 
  我试图将自己搞得轻松,去报社加班的路上我痴呆呆地冲所有人微笑点头,尽管无人回应。深圳的阳光像一页精白的纸平滑光洁,将这座城市晒成一位肌肤细腻的女郎。快乐是多么美好!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快乐?我嘻嘻哈哈地来到报社,经过叶惠玲时我甚至放肆地伸手撩了一下她的头发。正专心打稿子的叶惠玲猛地转头看我,我微笑着:“对不起哦,我今天……有些兴奋!” 
  叶惠玲的表情有几分愠怒,几秒钟后平复下来面向电脑,翘了翘眉毛问:“哪方面的?” 
  我满脸臊热:“整个身心。” 
  叶惠玲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打稿子。 
  然后我开始一边摆弄电脑一边哼哼《青藏高原》,哼到一半时叶惠玲转头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抽草了?” 
  “什么?什么抽草?” 
  叶惠玲笑笑:“一种化学物品,易使人变态。” 
  我明白了:“你今天看我……变态?” 
  “刚做完变性手术似的,吵死我了。” 
  “对不起哦对不起,我莫名其妙地兴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嘛。” 
  “是不是你们东北人都这样?” 
  “也不是……我是例外。” 
  “要死啦——例外!”她继续打稿子。 
  我平静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想给郑眉的那个盛泰服装公司打个电话,想告诉郑眉我将于几时归家,也就是提醒她今天晚上我的态度将是庄重严肃的,希望我们能有一场平静正式的交谈。但越想越生气,手开始剧烈抖动,干脆不打!放下电话自己走到走廊,喘着粗气抽了根烟。快抽完时齐仓猫似的蹿过来:“哥们儿,借根靓烟儿。”我把半盒烟都塞给他,他竟客气得不行,只拿出一根,再将烟盒死命塞给我:“别别,我又不是抽不起烟,我是不想下楼去买。” 
  定完了神,我走回座位,叶惠玲迎过脸来:“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什么问题。”我也迎向她。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脸色很难看嗳。” 
  “你问问题,别管脸色。” 
  “那一定要如实回答哦。” 
  “问吧,东北人不打诳语。” 
  她左右看看,小声说:“你有没有背着自己的老婆出去嫖过娼?” 
  “当然,不止一次的。” 
  “嗯,你有没有情人,老婆一直不知道的?” 
  “没有。” 
  “嗯,你有没有暗恋的对象,指婚后的暗恋哦。” 
  “有,就是你!” 
  她点点头,面向电脑读起来:“你是个矛盾型男人。你想对家庭负责,却又不愿承受那种压力;你对工作尽心尽力,却总是得不到上司的赏识;你太太在你的家庭观念中是不可或缺的那一半儿,但在你的爱情观中你的太太可有可无……” 
  我爽朗地大笑:“再算算我的情人是不是你。” 
  “要死啦,不许与同事开这种玩笑。” 
  恰巧这两句对话被刚进来的曹雄飞听见,他呱啦呱啦地怪笑着冲我挤眼睛,我耸耸肩膀。 
  推开家门,发现屋子里的灯亮着,但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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