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踪侠隐录

第十二章 水龙天象


江上往来者甚多,水流虽不湍急,却微有冰凉。东方明自江边居住几年下来,练就一身极佳水性。他命儿子船头坐稳,自己却脱下衣衫,到中流拍水遨游。泳罢跃身上来,直呼爽快。随后他挑了处僻静所在,洒下渔网,支上鱼竿。
    东方明虽着粗布草鞋,浑身却散逸着书生之气。他眺望金光粼粼的水面,一面畅饮美酒,一面高声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酒!好山!好水!好地方!”不觉诗兴渐浓,便考问儿子诗词,道:“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小子墨脱口对道。东方明又连出几首诗上句,小子墨皆都一一对答如流。
    父子二人嬉戏正酣,东方明见春江山色大好,儿子乖巧伶俐,不由念起昔人故景,转而触景伤怀,一时情起便予小子墨啁下几口酒。良晌他二人将酒葫芦全部喝干,醉意上头,竟双双倒在船头酣睡起来。
    待到东方明清醒,早不见了江上点点轻帆,渔船业已漂泊至一处陌生水域,周遭景色亦是前所未见。他低头观望,发现清湛的江水此时非但浑浊不堪,更似有一道道漩涡自江底抬升。
    东方明神志正游离间,忽见前方天际黑云压境风雨欲来。天幕仿佛割裂一般昏晓分明。这头乾坤朗朗,便如佳妙仙境;那头天地昏昏,犹似阴深魔府。他暗觉情势不妙,早有万分悔意:“东方明,你当真该死!光顾馋酒,险些误了性命!”
    东方明一边唤醒酣睡的儿子,一边拼命将船划向江岸。“爹爹,这是怎么了?天为何这般昏暗?”小子墨一觉醒来即被惊住,不由失声问道。
    “墨儿莫怕。天要变了,咱们这就回去。”东方明想起崔九曾向自己讲到,传说百年前这里江水也曾变得浑浊,其后三年,花溪村瘟疫一年,绝鱼两年,洪涝三年。这小小渔村几乎因此绝迹。他不敢再多想,唯有拼尽力气行船。江面却好似越行越宽,始终无法抵岸。
    不一时天色便全暗了下来。说来古怪,就在这时江上突然兴起大风,掀起狂涛怒浪。打数十丈远的水面上兀的卷起一道水柱,那水柱旋转极快,越卷越大,越卷越高,直至飞入云端。
    “爹爹,我怕!”小子墨一头扎进父亲怀中。
    “墨儿别怕,有爹爹在定然无事。”东方明虽能安慰儿子,却早已动心怵目。小子墨此刻更不敢抬眼,只紧紧搂抱父亲,将身子蜷作一团。
    巨大的水柱宛若一条入天水龙,于惊涛骇浪中奔腾咆哮,震天骇地。一条“水龙”本已惊为天象,岂知在不远处水面,轰隆两声巨响,乍然又窜出两条,翻江倒海般旋绕合进,顶端虬曲交缠,合而为一并入苍穹。黑云之上霎时雷鸣电射,哗啦啦落下暴雨如洪。
    这等奇观异象若有幸在江岸观望,倒不失人生奇遇。然而一条“水龙”即刻就要吞噬东方明的渔船,他方把儿子搂入怀抱,“水龙”便将他父子连同渔船一并掀翻掳走。渔船在半空中被撕扯粉碎,淹没于阵阵光雷之中……
    花溪村内,暴风雨亦骤然而至,却经一夜放晴。一早村民聚在街市纷纷议论昨日那场灾祸。“你们可知昨天那场大雨冲走了江头老于家的茅屋。全家五口命丧黄泉,至今也未见到尸首,真个凄惨可怜!”一人冲大伙言道。
    “人死了确是不假,可他家却并非是被大水冲垮。”一个邋遢汉子危言驳道,“你们可曾见了昨日江山的龙吊水?于老头前几日捕到一条大鱼,当即回家吃了。谁曾想那大鱼竟是龙宫太孙,他家因此迁怒了龙王老爷,便被虾兵蟹将掳走了去。”邋遢汉子神秘兮兮续道。
    “你这懒汉恁的瞎诌,于伯一家那都是行善积德之人。那年战事吃紧,村里壮丁都被征走,便一下闹了饥荒。若不是他赏你口饭吃,你现今还能站在这里满口胡柴?”一人满脸鄙夷道。众人七嘴八舌,个个眉飞色舞。
    村民们聚聊正在兴头,兀的打东边奔来一个村妇,见了人群便冲将进来,气喘吁吁问道:“哪位邻里见了东方先生?”旁人一看,却是村西酒肆老板娘李氏。
    一个毛头个子噗嗤笑道:“我当是谁这么猴急,原来是屏娘跑来寻夫了!”。
    话说这李氏,小字翠屏,山东临清人士。似她这种生意中人,自然要与人招呼周全。再又她性质豪爽,号为人打抱不平,村中小一辈多敬她一声“屏娘”。
    你道这屏娘如何做了村中酒肆的老板娘?原来她在山东本稍有些家资,数年前重身随丈夫自北方落难,生下个儿子便在这花溪村落脚生根,置下一间陋旧茅屋开起酒务儿,自此起居经营全在这一处。此地虽处僻远却邻接江水,偶有客商来往歇经此地,因此酒肆生意尚能够勉强维持。便在那时,他夫妻二人见东方明怀抱婴儿流离至此,念他同为天涯沦落,即不吝慷慨相助,令他父子得以安居下来。
    这屏娘素日只管经营店铺,丈夫则到江里捕鱼换米。一家三口本已过上心安日子,不曾想前些年官府衙门派人加收渔课酒税,丈夫焦虑之下偏偏患上咳血。期间李翠屏虽访遍附近医士,怎奈丈夫却久病难愈,匆匆离了人世。小儿子本就不服南方水土,又似因思父过度,患上肺痨夭折了,仅剩她孤苦一身。自那以后屏娘雇了个坡足酒保将就生计。
    饶是屏娘孤身窘迫如此,却还不忘周济东方明父子。她年纪虽大上东方明几岁,但鳏夫寡妇久相会面,难免惹得一二好事之徒非议。好在东方明一向襟怀坦荡,对恩嫂礼数周全,又与乡人为善。村民毕竟大数质朴仁厚,这一流言也就难成气候了。
    闲言少叙,却说当下屏娘寻不见东方明父子本就心里焦躁,眼前又被这个毛头小子在这里蛮缠,惹得她恼羞成怒,便抬腿一脚踢向他命门。那毛头小子“嗳呀”一声惨叫捂住胯裆,倒地叫苦一阵,便急身逃了去。
    众人看得捧腹,人群外却有一个老渔夫闻听有人正谈论东方明,挤进身子说道:“昨日我还见东方先生在江上行船,本来我摇船远远跟在他后面,还未及搭上话,江上就变天了。待我回到岸上却再没见他人影。”
    “莫不是也教龙王掳去了?”邋遢汉子幽幽说道。
    “你这逸夫懒汉骗口张舌,休再胡言妄语!东方先生平日和善得很,龙王爷又怎会同他过不去?”一个中年汉子斥责道。
    “这可难说。咱们花溪村家家行船,日日捕鱼。谁知哪一次会捕到虾兵蟹将,还是龙子龙孙?况且我听说他今年收成也不在少……”没等这邋遢汉子把话说完,老渔夫蓦地瞥见屏娘脸色煞甚难看,忙向议论之人挤眉弄眼道:“这东方先生贪酒,说不定此刻正坐在某处喝酒也未可知呢!”
    众人见屏娘两眼呆滞,又觑见那老渔夫连递眼色,当下各自心领神会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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