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第38章


含烟轻声的说,也站到窗前来。“玫瑰花都被雨打坏了。”“反正高立德可以帮你整理它们!”霈文冷冰冰的说。
含烟迅速的转过头来望著他。
“怎么了?你?”她问。
“没怎么,只代你委屈。”他的声音冷得像从深谷中卷来的寒风。“代我委屈?”“是的,你嫁我嫁错了,你该嫁给高立德的!”他说,声音很低,但却似乎比那风雨声更大,更重。
“你——”含烟瞪著他。“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霈文转过头来了,他的眼睛紧紧的盯著她,里面燃烧著一簇愤怒的火焰,那面容是痛恨的,森冷的,怒气冲天的。好久以来积压在他胸中的怀疑、愤恨,和不满,都在一刹那间爆发了。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脸俯向了她,他的声音喑哑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冒了出来:“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假若你一定要和高立德亲热,也请别选客厅那个位置,在下人们面前,希望你还给我留一点面子!”
“霈文!”含烟惊喊,她的眼睛张得那样大,那样不信任的、悲痛的、震惊的望著他。她的嘴唇颤抖了,她的声音凄楚的、悲愤的响著:“难道……难道……难道你也以为我和立德有什么问题吗?难道……连你都会相信那些谣言……”
“谣言!”霈文大声的打断了她,他的眼睛觑眯了一条缝,又大大的张开来,里面盛满了愤怒和屈侮:“别再说那是谣言,空穴来风,其来有自!谣言?谣言?我欺骗我自己已经欺骗得够了!我可以不相信别人说的话,难道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含烟喘著气:“你的眼睛又看到些什么了?”“看见你和他亲热!看到你们卿卿我我!”霈文的手指紧握著她的胳膊,用力捏紧了她,她痛得咧开了嘴,痛得把身子缩成一团。他像一只老鹰攫住了小鸡一般,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他那冒火的眼睛逼近了她的脸。压低了声音,他咬牙切齿的说:“告诉我吧,你坦白的告诉我一件事,亭亭是高立德的孩子吗?”含烟震惊得那么厉害,她瞪大了眼睛,像听到了一个焦雷,像看到了天崩地裂,她的心灵整个都被震碎了。窗外的豪雨仍然像排山倒海似的倾下来,房子在震动,狂风在怒吼……含烟的身子开始颤抖,不能控制的颤抖,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旋转。她几次想说话,几次都发不出声音,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的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世界是完完全全的粉碎了!庭院深深41/59
“你说!你说!快说呀!”霈文摇著她,摇得她浑身的骨头都松了,散了。摇得她的牙齿格格作响。“说呀!快说!说呀!”“霈……文,”含烟终于说了出来。“你……你……你是个混蛋!”“哦?我是个混蛋?这就是你的答复?”霈文一松手,含烟倒了下去,倒在地毯上,她就那样仆伏在地上,没有站起身来。霈文站在她面前,俯视著她。他说:“一个戴绿帽子的丈夫,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真情的人!我想,这件事早就人尽皆知了,只有我像个大傻瓜!含烟,”他咬紧了牙:“你是个贱种!”含烟震动了一下,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白色的地毯上面,她那小小的脸和地毯一样的白。她没有说话,没有辩白,但她的牙齿深深的咬进了嘴唇里,血从嘴唇上渗了出来,染红了地毯。“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幼稚,我竟相信你清白,你美好,相信你的灵魂圣洁!我是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瓜!我会去相信一个欢场中的女子!”他重重的喘著气,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含烟!你卑鄙!你下流!既失贞于婚前,又失贞于婚后!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娶了你!”
含烟把身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蜷伏在地毯上,像是不胜寒恻。她的感情冻结了,她的思想麻木了,她的心已沉进了几千万□深的冰海之中。霈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带刺的鞭子,狠狠的抽在她身上、心上,和灵魂上。她已痛楚得无力反抗,无力挣扎,无力思想,也无力再面对这份残酷的现实。“你不害羞?含烟?”柏霈文仍然继续的说著,在狂怒中爆发的说著:“我把你从那种污秽的环境里救出来,谁知你竟不能习惯于干净的生活了!我早就该知道你这种女人的习性!我早就该认清你的真面目!含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你这个没有良心、没有灵魂的女人!你竟这样对待我,这样来欺骗一个爱你的男人!含烟!你这个贱种!贱种!贱种!”
他的声音大而响亮,盖过了风,盖过了雨。像巨雷般不断的劈打著她。看著她始终不动也不说话,他愤愤的转过身子,预备走出这房间,他要到楼下去,到楼下去找高立德拚命!他刚移动步子,含烟就猝然发出一声大喊,她的意识在一刹那恢复了过来。不不,霈文!我们不能这样!不能在误会中分手!不不,霈文!我宁可死去,也不能失去你!不不,霈文!她爬了过来,一把抱住了霈文的腿,她哭泣著把面颊紧贴在那腿上,挣扎著,啜泣著,断续著说:
“我……我……我没有,霈文,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的事情,我爱……爱你,别离……离开我!别……别遗弃我!霈……霈文,求……求你!”
他把脚狠狠的从她的胳膊中抽了出来,踢翻了她。他冷笑了。“你不愿离开我?你是爱我呢?还是爱柏家的茶园和财产?”“哦!”含烟悲愤的大喊了一声,把头埋进臂弯中,她蜷伏在地下,再也没有力量为自己作多余的挣扎和解释了。她任凭霈文冲出房间,她模糊的听到他在楼下和高立德争吵,他们吵得那么凶,那么激烈,她听到柏老太太的声音夹杂在他们之中,她听到老张和阿兰在劝架、她也听到育儿室里孩子受惊的大哭声,这闹成一团的声音压过了风雨,而更高于这些声音的,是柏老太太那尖锐而高亢的噪音:
“你们值得吗?为了一个行为失检的女人伤彼此的和气!霈文!你不该怪立德,你只该怪自己娶妻不慎呀!”
“哦,”含烟低低的喊著:“我的天,我的上帝!这世界多残忍!多残忍哪!”她的头垂向一边,她的意识模糊了,飘散了,消失了。她的心智散失了,崩溃了。她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天已经黑了。她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地毯上,包围著她的,是一屋子的黑暗与寂静。她侧耳倾听,雨还在下著,但是,台风已成过去了。那雨是淅淅沥沥的,偶尔还有一两阵风,从远处的松林里穿过,发出一阵低幽的呼号。她躺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的坐了起来,晕眩打击著她,她摇摇欲坠。好不容易,她扶著床站起身来,摸索著把电灯打开了,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夜,好寂静,好冷清。世界已经把她完全给遗弃了。
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她竟昏睡了这么久!这幢屋子里其他的人呢?那场争吵怎样了?还有亭亭——哦,亭亭!一抹痛楚从她胸口上划过去,她那苦命的、苦命的小女儿啊!
她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很久,茫然的、痛楚的坐著。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她来到对面的育儿室中,这么久了,有谁在照顾这孩子呢?她踏进了育儿室的门,却一眼看到孩子熟睡在婴儿床中,阿兰正坐在小床边打盹,看到了她,阿兰抬起头来,轻声说:“我刚喂她吃过奶,换了尿布,她睡著了。”
“谢谢你,阿兰。”含烟由衷的说,眼里蓄著泪。“你帮我好好带小亭亭。”“是的,太太。”阿兰说,她相当同情著含烟,在她的心目里,含烟是个温和而善良的好女人。“我会的。”
“谢谢你!”含烟再说了一句,俯下身子,她轻轻的吻著那孩子的面颊,一滴泪滴在那小脸上,她悄悄的拭去了它。抬起头来,她问阿兰:“先生呢?”“他在客人房里睡了。”
“高先生呢?”“他收拾了东西,说明天一清早就要离开,现在他也在他房里。”“哦。”含烟再对那孩子看了一眼,就悄悄的退出了育儿室。走到楼下书房里,她用钥匙打开了书桌抽屉,取出了一册装订起来的,写满字迹的信笺,这是她数月来所写的一本书、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全是血与泪。捧著这本册子,她走上了楼,回到卧室中,关好房门。她取出了柏霈文送她的那一盒珠宝,把那本册子锁入盒子里。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写一个短笺:
“霈文:我去了。在经过今天这一段事件之后,我知道,这
儿再也没有我立足之地了。千般恩爱,万斛柔情,皆已
烟消云散。我去了,抱歉,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在我离
开你之前,我最后要说的一句话,竟是:我恨你!
关于我走进含烟山庄之后,一切遭遇,一切心迹,
我都留在一本手册之中,字字行行,皆为血泪写成。如
果你对我还有一丝丝未竟之情,请为我善视亭亭,她是
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你的骨血。那么,我在九泉之下,
也当感激。
我把手稿一册,连同你送给我的珠宝、爱情、梦想
一起留下。真遗憾,我无福消受,你可把它们再送给另
一个有福之人!霈文,我去了。从今以后,松竹桥下,唯有孤魂,
但愿河水之清兮,足以濯我沾污之灵魂!
霈文,今生已矣,来生——咳,来生又当如何?
仍愿给你最深的祝福
含烟绝笔”
写完,她把短笺放在珠宝盒上,一起留在床头柜上面的小台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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