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

第32章


一时间,她觉得神思恍惚而精神不属。虽然坐在桌上,她却感到自己不在这间房间里,不在这些人群里,她望著那些菜所蒸发的热气,觉得自己也像那热气一样,轻飘飘的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穿过了屋顶,升上了天空,凝聚成一片孤独的云。然后,这云就悠悠晃晃的,虚虚渺渺的,在天空中游移著。“我是一片云,风来吹我衣,茫茫天涯里,飘然何所依?”她想著自己写过的句子,为什么?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片无所归依的云?每人都有每人的归宿,每人都有每人的幸福,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与众不同,要是一片云?
饭后,大家都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著,正演著连续剧。宛露沉默的坐在沙发里,眼睛瞪著电视,心里却仍然迷惘的想著许多事情。段太太也若有所思,她是被宛露的一篇话所震慑住了,模糊的感到有一层隐忧,正罩在女儿的身上,而这烦恼,却不是她的力量所能解除的。兆培和玢玢依旧嘻嘻哈哈,一面看电视,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就在这时候,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宛露惊觉的看看手表,像从梦里醒来一般,迷糊的说:“叫他十点钟来,才八点多,他就跑来了!”
“还不是你太迷人吗?”玢玢笑著说:“人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位老公啊,是一分不见,如隔三秋呢!”
“谁说的!”兆培接口:“根本是一秒不见,如隔三秋呢!”
友岚在大家取笑声中跑了进来,和段太太打了招呼,他笑嘻嘻的说:“谁说我是一秒不见,如隔三秋?未免太小看我了!”
“怎么?”兆培对他瞪眼睛:“要不然,追了来做什么?”
“接太太呀!”友岚说:“我说你太小看我了,是说如隔三秋四个字有欠妥当,老实说,我是一秒不见,如隔一百秋呢!”
“嗬!”玢玢笑了。“可真不害臊呢!”
“要命!”兆培笑得跌脚。“这个家伙,把咱们的男儿气概,全给丢光了!”“我可不觉得,爱自己的太太,有什么丢脸的地方!”友岚说,眼光已对宛露投了过去。
宛露再也无法在这一片笑语声中逗留下去,站起身来,她望望段太太,说了声:“妈,我走了!”“快走吧!”兆培说:“你再不走,友岚就变成老头子了,一秋是一年,一百秋是一百年,你晚走几分钟,他就会变成几千几万岁的老公公了。”我是一片云3338
段太太一直送到门口来,扶著门,她虽然脸上带著笑,却心事重重,注视著宛露,她语重心长的说:
“宛露,好好的爱惜自己啊!”
上了车,友岚发动了车子,他一只手操纵著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紧握住宛露的手。宛露不说话,她的眼光直直的看著车窗外面,无法把思想集中,她觉得自己仍然像一片轻飘的云,飘在茫茫然的夜空里。友岚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没问任何一句话,他只是闷著头开车。好久好久,忽然间,车子煞住了。宛露一惊,才发现车子停在圆山忠烈祠的旁边。
“到这儿来做什么?”她朦胧的问。
友岚把车子熄了火,转过身子来,正对著宛露,他的眼光锐利而深沉。“要问你一句话!”他低沉的说。
“什么话?”他用双手转过她的身子来,使她面对著自己,他深深的看她,深深的,深深的,那眼光似乎要穿透她,看进她灵魂深处去。“宛露,你还是我的吗?”他哑声问。
她抬眼看他,觉得在他那深沉而了解的目光下永远无法遁形,他像一个透视镜,自己在他面前,是通体透明的。她挣扎了一下,眼里有著迷惘的悲凄。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觉得我是一片云,而云是飘然无定,不属于任何人的。”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后,他轻轻的把她拉进了怀里,用胳膊温柔的环绕住她,他那粗糙的下巴,贴在她的鬓边。他轻声的说:“如果你还在不知道的阶段,那么,我就还没有完全失去你,对不对?宛露,看过‘太空仙女恋’那个电视影集吗?”
“看过。”“金妮是一股烟,有个瓶子可以把她收起来,当她的主人需要她的时候,她从瓶中出来,变成美女。宛露,我也要用一个瓶子,把你这片云装起来。”
“哦!”她无助的问:“你的瓶子在那里?”
“在这儿!”他把她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她立即感觉到他的心跳,震动了她的手掌,像有股电流般传进她的心中。于是,她依稀恍惚的觉得,自己这片云,真的被他收进他的瓶子里去了。
17
一夜都是恍恍惚惚的,实在无法沉睡,无法入眠。宛露平躺著,不敢动,也不敢翻腾,怕稍一移动身子,就惊醒了友岚。这样无眠的躺著,最后连背脊肩膀和手臂都觉得酸疼,当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她依稀睡著了。她梦到一张好大的蜘蛛网,自己像一只小小的飞蛾,正扑向那张巨网。在一阵惊惧中,她震动了一下,醒了,满身满额都是冷汗。她闻到一阵淡淡的香烟气息,然后,她发现友岚正坐在床边上,一面抽著烟,一面静静的凝视著她。
“醒了?”友岚安静的问,伸手摸摸她的额:“梦到什么?你睡得很不安稳。”“没什么。”她勉强的笑笑,问:“几点钟了?”
“该起床了,要上班了。”友岚说,熄灭了烟蒂。
宛露仍然躺在床上,她凝神望著友岚,他似乎很稳重,很沉著,但是,那张深思的脸庞上,却紧压著一层看不见的隐忧,那眉梢眼底,处处都带著难以掩饰的苦恼。而那眼睛,里面布满了红丝,他也没有睡,想必,他也和她一样平躺著,克制自己不去移动,直到天亮。这样一想,她的心就痛楚的绞扭了。离婚!你怎样对这样一个丈夫去谈离婚?他为什么不打她、骂她、责备她、虐待她,给她一点口实?而现在,她蜷缩在床上,像被收在瓶子里的金妮。瓶子!一个男人要用瓶子装她,另一个男人要用蛛网捉她,她到底是要瓶子还是蛛网?扑向蛛网是扑向死亡,瓶子到底是个安全的所在。躲在瓶子里吧!宛露,安分的待在瓶子里,像母亲一样,做一个贤妻良母!否则,就是你的血液有问题!你的血液真有问题吗?她又心神不定了,又恍恍惚惚了,又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了。哦!她必须作个决定,她必须!再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精神分裂!可是,孟樵呢?她抛得开他吗?抛得开吗?“嗨!”友岚已经盥洗完毕,穿好了衣服,站在床边望著她。他故作轻快的喊:“懒人!你还不起床,要迟到吗?当心杂志社炒你鱿鱼!”她注视著友岚。“我想,”她吞吞吐吐的说:“我还是辞职吧!待在家里,不要上班比较好!”“起来!”友岚一把拉起她的身子,他的脸涨红了,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不去上班?你跟我讲过一大堆要上班的理由,我认为你言之有理!好好一个工作,凭什么要丢掉?”他用手臂圈著她的身子,直直的看著她的眼睛,声音压低了,低沉而果断。“我不要你逃避,更不想囚禁你,如果我囚禁了你的人,也无法囚禁你的心,我想过很久很久。所以,你必须自己面对这份选择,如果你属于我,是连你的人,带你的心,我不要你的躯壳!去吧!宛露,去梳洗换衣服,从今天起,我也不接送你上下班,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友岚!”她惊愕而无力的喊:“你——你不是要用个瓶子,把我装起来吗?”“是的,瓶子在这儿,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进去!”
宛露看了看友岚,她终于了解到,他是准备完全让她自己去面对这问题了。你不能两个男人都要!你只能要一个!天哪!她冲进浴室,放了一盆冷水,把自己整个发烧的脸孔,都埋在那冰冷的水中。梳洗完毕,她折回卧室,发现他还站在窗前抽烟,他的脸对著窗子,背对著她,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却静静的喊了一声:“宛露!”“嗯?”她被动的应了一声。
“我要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她无力而受惊的。
“你是自由的。”他清清楚楚的说。“我想了一整夜,如果我今天用一张婚约来拘束你,这是卑鄙的!我还没有那么古板!所以,如果你真想离开我,只要你开口,我不会阻止你!我会放你自由,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只要你开口!”
她惊愕的站住了,张大了眼睛,她的心脏狂跳著;开口!开口呀!她的内心在狂叫著。你不是要离开他吗?你不是爱孟樵吗?那么,你还等什么?他给你自由了,只要你开口!开口!开口呀!对他说呀!你要离婚,对他说呀!你说呀!说呀!说呀!他倏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闪烁著光芒,脸色因等待而变得苍白,他凝视她,微笑了。
“我等了你五分钟,你开不了口,是不是?”他走过来,温柔的挽住她。“宛露!”他的眼光好温柔好温柔,声音也好温柔好温柔。“我知道你还在我的瓶子里,你永远不会晓得,这五分钟对我像五百个世纪!”他用手轻抚她的长发。“我们吃早饭去吧!妈在叫了。”真的,外面餐厅里,顾太太正直著脖子叫:
“友岚,宛露,你们还不快来吃饭,都想迟到吗?”
他挽著她走出卧室,一切机会都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一种矛盾的、失望的、自责的感觉把她紧紧的抓住了。坐在餐桌上时,她的脸色发青而精神恍惚,拿著筷子,她只是吃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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