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第7章


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绕鼻而来,是晚秋最后的几朵茉莉吧!园内有好几丛竹子,主人显有爱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苍松,虬结的枝干,苍劲的直入云中。绕过了这棵老松树,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个圆形的小喷水池呈现在她面前,喷水池中,雕刻著一个半裸的维纳斯像,水柱喷射在她的身上,再奔泻下来,夕阳的光芒照射著她,颗颗水珠,像颗颗闪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皙的肌肤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带著一种神秘的光华,仿佛她是活的,仿佛她主宰著这花园,仿佛她有著一份神秘莫测的力量。车子停了,江雨薇眩惑的走下了车,她的眼光仍然无法离开那雕像,她真想走过去触摸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肤是不是柔软的。“美吧?”老人问:“我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发现了它,花费了一笔钜资把她买来了。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脸,我常常觉得她是有生命的。她的脸型像极了……”他忽然咽住了。
“像极了谁?你的一个爱人?”江雨薇冲口而出。
“不错。”老人并未否认。“一个我深爱的人。”
“她在那儿?走了吗?”
“走了。”江雨薇看了老人一眼,她不想再去深入的发掘这老人的秘密,一个活到六十八岁的人,原可以有写不完的故事呵!他望了望花园的其他部份,绕著水池,栽满了茉莉与蔷薇,另外,她看到数不清的花与树,山茶、木槿、玫瑰、冬青……天,这确实是个人间仙苑啊!掉转头,她面对著那栋二层楼的建筑,纯白色的外型,加著落地的玻璃窗,这栋房子像个水晶的雕刻品。房子前面有好几级台阶,然后是一排古罗马式的圆形石柱,大门是拱形的,现在,那门大开著,露出里面纯白色的地毯,黑色沙发,与白黑二色的窗帘。
“啊,”江雨薇轻呼:“你确实有个皇宫。”
“如果你不介意,”耿克毅微笑的说:“你该认识认识这家里其他的份子。”江雨薇恍然惊觉,老李、李妈,和翠莲都已经出来了,站在花园里等待著。她已经见过了老赵,那是个憨直而稳重的中年人。现在,她见到了老李夫妇,一对五十余岁的夫妻,老李有张不苟言笑的脸,额上有道疤痕,虽不丑陋,却并不引人喜欢。他冷冷的和江雨薇打了招呼,就一转身消失在树木深处了,他走开时,江雨薇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李妈,她和她的丈夫正相反,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有对易感的眼睛,和满脸慈祥而热情的笑,她热烈的迎接了江雨薇,一再保证的说:
“你会喜欢这儿的,江小姐,你一定会过得惯的,你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会给你准备的。”
翠莲,那个才十八、九岁的台湾姑娘,却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的笑,不住的对江雨薇鞠躬如仪,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翠莲,”李妈说:“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呵!”
“是的,是的,是的。”翠莲一叠连声的说。
江雨薇发现,翠莲实际上是归李妈管的,换言之,李妈在这家庭中有著相当的地位。
“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著耿克毅:“你该进房里去了,这花园里的冷风对你并不相宜。”
真的,晚秋的风穿山越岭而来,已带著深深的凉意,那松涛竹籁,簌簌瑟瑟,震人心弦。她搀住了耿克毅,翠莲已识趣的递上了拐杖,他们走上台阶,走进了那大大的白色客厅里。耿克毅在沙发上沉坐了下来,轻叹了一声:
“啊,回家真好。”翠莲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来,李妈已拎著江雨薇的皮箱,往楼上走去,耿克毅悄悄的看了看那口扁平的小皮箱,说:
“在我家里,你似乎不必穿护士服装。”
“我是护士,不是吗?”
“如果你肯帮忙,就别穿那讨厌的白衣服吧,我不想把我的家变成医院。”
江雨薇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说,事实上,她那口小皮箱没有什么可穿的衣服。她打量著室内,白地毯,黑色的家具,白色的窗帘镶著黑色的荷叶边,大大的壁炉,有宽宽的炉台,炉台也是黑色大理石的,整间屋子都是黑白二色来设计,唯一的点缀,是炉台上的一瓶艳丽的红玫瑰。
“噢,”江雨薇眩惑的说:“我从没想过黑白两色可以把房间布置得这么雅致。”“设计这房子的是个奇才!”老人赞叹的说。
“是吗?”江雨薇不经心的问。
“你决不会相信,他设计这房子时只有十八岁!没有受过任何建筑训练,他只是有兴趣而无师自通!”
“哦?”江雨薇掉转头来。“他现在一定是个名建筑师了?”
“不,”老人摔了一下头,似乎想摔掉一件痛苦的回忆。“他现在什么都不是。”江雨薇对那建筑师失去了兴趣,她的目光被墙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对联,对得并不工整,却很有意味,笔迹遒健而有力,写著:
“风雨楼中听风雨夕阳影里看夕阳”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问,她也知道这必然出自于老人的亲笔。她走向落地长窗前,对外望去,真的,这扇长窗正是朝西的,现在,一轮落日又圆又大,正迅速的向山坳中沉下去。绚丽的,多彩的晚霞烘托著那轮落日,绽放著万道光华。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辉里,老人怔怔的看著她。“你很适合这栋房子。”他说。
“只怕不适合那些风雨。”她说。
他微微一笑。“你的反应太敏锐,只怕将来会让你吃亏。”他说:“好了,你想先参观这整栋房子呢?还是先去你自己的卧房看看?”
“我要先给你吃药。”她看看表,微微一笑,打开了手上的医药箱。“然后送你进你的卧房里去,你应该小睡一下。”
“你是个相当专制的小护士!”
她笑著,把药送过去。然后,她扶他走上了楼梯,上楼对这老人是相当吃力的,他开始诅咒起来,骂这鬼楼梯,骂他不听指示的双腿,最后,开始骂起那“建筑师”来。
“见鬼!设计的什么房子?难道非要两层楼不可吗?一点头脑也没有!”“你刚刚才说他是天才,”她笑了笑。“何况,他设计时绝对没料到你的腿会出问题,是吧?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你瞧!十一年前怎会料到十一年后的事?噢,我欣赏这建筑师!”真的,二楼的气氛和楼下倏然一变,竟换成了红与白的调子,这儿另有一间大厅,红色的壁纸,红色的地毯,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酒柜,屋顶上,还垂吊著一盏红白相间的艺术灯。楼下的“冷”和楼上的“热”,成为了一份鲜明的对比。“这建筑师是谁?”她的兴趣来了。
“他叫若尘。”老人安安静静的说。
她浑身一震,耿克毅立刻盯住她。
“为什么这名字使你颤抖?”他问。
“你曾为了这名字,差一点儿捏死了我。”她迅速的回答。“难道你忘了?”“哦,”他蹙蹙眉:“是吗?”
“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她说,环顾四周。“可是,我也并不想去发掘这中间的秘密!因为……”
“这不是你职业范围之内的事,是吗?”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职业范围划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告诉我,哪一间是你的卧房?”她问。
这大厅的一面通向了一个大阳台,阳台的对面是一道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大约总有六七间之多。大厅的再一面是楼梯,正对楼梯的,是另一间阖著门的房间。江雨薇指了指这间屋子,猜测的说:
“应该是这间吧?”“不。”老人拄著拐杖走过去,一下子推开了那扇阖著的门。“这是间书房,我不知道你是否爱看书,我家里曾经住过一个书迷,他几乎把全台北的书都搬进这屋子里来了。”心有千千结9/46
江雨薇站在那房门口,惊愕、眩惑,使她立刻目瞪口呆起来。那是间好宽敞好宽敞的房间,四面的墙壁,除了落地长窗外,几乎都被书柜所占满了,这些书柜都是照墙壁大小定做的,书架的隔层有宽有窄,因此,这些柜子除了书之外,还陈列著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艺术品。江雨薇无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的喘了口气,说:
“我能进去看看吗?”“当然。”老人按著墙上的电灯开关,开亮了室内的几盏大玻璃吊灯,因为,暮色已经从那落地长窗中涌了进来,充塞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了。江雨薇扶著老人走了进去,老人沉坐进一张安乐椅中,用手托著下巴,他深思的注视著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经抛开了老人,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些书橱前了。立刻,她发现这些书是经过良好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份是艺术、建筑,与文学。当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说选时,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满手的灰尘,这些书显然已有多年没有经人碰过了。这是本相当旧的书,书页已发黄,封面也已残破,她翻开第一页,发现扉页上有两行字,字迹漂亮而潇洒,写著:“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于牯岭街旧书店中购得此
书,欣喜若狂。
若尘注”
她握著书,呆愣愣的望著这两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个人影,破旧的夹克,破旧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对忧郁而阴鸷的眼睛……她无法把这本书和那个忧郁的男人联想到一起,正像她无法把这栋房子和那人联想在一起一样。她慢吞吞的把这本书归于原位,再去看那些书名;悬崖、贵族之家、父与子、冰岛渔夫、孤雁泪、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巴黎的圣母院、凯旋门、春闺梦里人、拉娜、妮侬……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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