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第16章


“我想,是恋爱问题吧?”“也可以这样说。”她的目光凝注著炉火。“告诉我,如果你爱上一个你不该爱的人,怎么办?”
“唔,”他愣了愣。“这是若干年来,被作家们选为小说材料的问题,你自己也知道,这是根本无法答复的。而且,也要看‘不应该’的原因何在?”
“那是卢云扬。”“卢云扬?”他一惊。“是的,云飞的弟弟!你该可以想像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困难,和我们本身的苦恼。”
“这事有多久了?”“什么时候爱上他的?我不知道。我认识他已有四年多了,但是,感情急转直下的发展却是最近的事。一星期以前,他在霜园门口等我,然后……然后……你可以想像的,是吗?”星河17/52
狄君璞注视著心霞,他心中有些混乱,在混乱以外,还有种惊悸的感觉。他记得那个男孩子。那对仇恨、愤怒,而痛苦的眼睛,还有那张年轻漂亮,而带著倔强与骄傲的脸。这是一段真诚的感情吗?还是一个陷阱?一个报复?如果是后者,这样发展下去未免太可怕了。如果是前者呢?他们将经过多少的痛苦与煎熬,这又未免太可悲了!
“你怎么不说话?”心霞望著他。“你在想什么?”
“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狄君璞慢吞吞的说。“你信任他的感情吗?”心霞震动了一下。“你在暗示我什么?”她受惊的。
“我没有暗示,我只是问你,你信不信任他?”
她思索片刻,咬了咬牙。“我想,我是信任的!”
只是“我想”而已,那么,她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狄君璞燃著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那种不安而混乱的情绪在他心中更加重了。他站起身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忽然站定说:“必须把那个谜底找出来!”
“什么谜底?”“卢云飞,他怎会摔下那个悬崖的?”
心霞打了个寒噤,狄君璞立即锐利的盯著她。
“你冷吗?”“不。我不知道那谜底对我有什么帮助。而且,那案子已经结了,我宁愿不再去探索谜底。”
“你怕那谜底,对不对?你并不完全相信那是件意外,对不对?”他紧盯著她。她惊跳起来,有些恼怒了,她的大而野性的眼睛狠狠的瞪著他,大声的说:“我后悔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当作我根本没说过好了!我要回家去了,谢谢你的书!”
他拦住了她。“你可知道,只要把你姐姐的嫌疑完完全全洗清楚,你和云扬就没有问题了?人总不能对‘意外’记仇的!我奇怪你们谁都不去追求真相,宁愿让你姐姐一直丧失记忆,宁愿让流言继续在到处飞扬!这是不对的,你们该设法唤醒心虹的记忆呵!”“谢谢你!但愿你别这样热心!你要扮演什么角色呢?福尔摩斯吗?”她抓起了桌上的大衣,穿上了。“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如果你真关心我们,躲在你的书房里,写你自己的小说吧!”抱著书本,她冲到房门口,狄君璞沉默的望著她,不再拦阻。她推开了门,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忽然又掉过头来,她的眼光变柔和了,而且,几乎是沮丧的。
“对不起,狄先生,”她很快的说:“我并不是真的要跟你发脾气,我最近的情绪很坏,你知道。本来,姐姐的事件在我心中已逐渐淡漠了,可是,它现在又压住了我,压得我简直透不过气来。”他点了点头,眼光温柔。
“我了解。”他轻声的说。
“你——你不会把我和云扬的事告诉妈妈爸爸吧?”
“你放心。”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看了看手里的书本,她改变了想说的话:“有时间,到霜园来坐坐,我们全家都喜欢你。”
“我会去的。”她再看他一眼。“你没生我的气吧?”“我怎会?”她嫣然的笑了。“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些事,等我有……”她的声音压低了,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有勇气说的时候。”打开门,她翻起了衣领,冲进门外那茫茫的雨雾里去了。
狄君璞没有立即关门,他倚在那寒风扑面的门边,对那雨雾所笼罩的山谷凝视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他的眉头微锁,心情是迷惘而沉重的。星河18/52
12
夜里,雨变大了。早上吃过早餐后,姑妈告诉狄君璞说,她一夜都听到雨滴滴在阁楼上的声音,她相信屋顶在漏雨了。
“如果你再不到阁楼上去看看,我怕雨水会漏到我们房间里来了,而且,阁楼里梁家那些东西都泡了水,准会发霉了,你必须上去检查一下。”狄君璞上了阁楼。这阁楼的面积十分宽大,横跨了下面好几间房间,里面横七竖八的堆著些用不著的旧家具。虽然屋顶上有一扇玻璃窗,阁楼上的光线仍嫌幽暗,狄君璞开了电灯,那灯装在屋顶上,只是一个六十烛的灯泡,光线也是昏黄的。但是,阁楼上的一切东西都可看清了。
他立刻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使他惊奇的,是那漏雨处早已放好了一只铝桶,现在,桶里正积了浅浅的一层雨水,怪不得没有水漏到楼下去。那么,早就有人知道这儿漏水而且防备了。他相信这不是梁逸舟为他们布置的,如果他知道屋顶漏水,他一定会在他们迁入之前就预先修好屋顶。那么,这儿在以前,在这农庄空著的时候,必定有人常来了,甚至于经常待在这阁楼里。他想起心虹告诉过他的话:
“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小时。”那么,这会是心虹吗?
在一连几个“那么”之后,他抛开了这个漏水的问题,开始认真的打量这间阁楼。那儿有一张摇椅,他走过去,在摇椅中坐下来,椅子摇得很好,十分安适,只是他弄了一身的灰尘了。梁逸舟租房子给他时,曾表示阁楼里的家具,如果有能用的,尽管可以利用。他决定将这摇椅搬下去放在书房里,看书时可以用。摇椅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还有张安乐椅。他再坐到书桌后的安乐椅上去,同样的,安乐椅完好舒适,这些家具都还没有破损,想必,梁逸舟只是因为搬了新房子,不愿再用旧家具,而把这些东西堆进阁楼的。
书桌上有一层灰尘,旁边的地下却丢著一把鸡毛掸,他下意识的拿起那鸡毛掸,在桌子上拂过去,所有的灰尘都飞扬了起来,呛得他直咳嗽,鸡毛掸,最不科学的清洁器!他抛下鸡毛掸,却一眼看到那被拂过的书桌桌面上,有一块地方,被小刀细细的挖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白色的木材,那挖掉的,刚好是一个心形,在那颗“心”中,有红色的原子笔,写著的两行字,他看过去,是: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他心里怦然一动,立即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想当时,必定有人在这儿期待著谁。他几乎可以看到那在等待中的少女,百无聊赖的雕刻著这颗心。他坐在椅子里,禁不住对这颗心愀然而视,半晌都没有动弹。
然后,他试著去拉开那书桌的抽屉,几乎每个抽屉中都有些字纸,揉绉了的,团成一团的。他开始一张张的检视起来,绝大部分都是一些诗词的片断。有张纸上涂满了名字,胡乱的写著“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什么“萧雅棠”“江梨”“何子方”等等。再有一张纸上,画著两颗相并的心,被爱神的箭穿过,一颗心中写著“卢云飞”,另一颗心中写著“梁心虹”。但在这两颗心的四周,却画了无数颗小的心形,每颗心中都有一个名字,像“心霞”“萧雅棠”“江梨”“魏如珍”……许多名字都重复用了好几次,这是什么意思呢?抛开这些字纸,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有几本小说,他翻了翻,是《战地钟声》,《巴黎的圣母院》,《七重天》和一部《嘉丽妹妹》。书都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涂抹。再拉开一个抽屉,有本封面上印著玫瑰花的记事册,打开第一页,上面很漂亮的签著名:
“梁心虹”他的心脏又猛跳了一下,这里面会找到一些东西吗?翻过这一页,他念到下面的句子:
“我的心像一个大的熔炉,里面热烘烘的翻滚著熔
液,像火山中心的熔浆。我整个人都在燃烧著,随时,我
都担心著会被烧成灰烬。这是爱情吗?何以爱情使我如
此炙痛?如果这不是爱情,这又是什么?
近来我不相信我自己,许多事情,我觉得是我感觉
的错误。我一直过份的敏感。多愁善感是‘病态’,我必
须摆脱掉某种困扰著我的思想!但是呵!我为什么摆脱
不掉?父亲说我再不停止这种‘幼稚的胡闹’,他将要对我
采取最强硬的手段,他指责我‘无知’,‘荒谬’和‘莫
名其妙’!这就是成人们对爱情的看法吗?但是,他难道
没有恋爱过吗?他当初的狂热又是怎样的呢?如果他必
须要扼杀我的恋爱,不如扼杀我的生命!他们不是曾经
扼杀我母亲的生命吗?噢,我那可怜的、可怜的母亲呵!
连日来,云飞脾气恶劣,我想,父亲一定给了他气
受,他抑郁而易怒,使我也觉得战战兢兢的。我留心不
要去引发他的火气,但他仍然对我发了火,他说我如果
再不跟著他逃跑,他将弃我而去。我哭了,他又跪下来
抱住我,流著泪向我忏悔。啊!我心已碎,我将何去何
从?我曾整日在阁楼里等候云飞,他没有来,月亮已上
升了,我知道他不会来了,他在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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