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第20章


父亲终于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了,他咆哮著说将带我走!傻
呵,云飞,我会被幽禁了,我知道!他问我:
‘跟我去讨饭,怎样?’
我说:‘是的!我跟定了你!’
我将走了!跟著他走了!别了!父母!别了!妹妹!
(我不再恨你了。)别了!小阁楼和农庄!别了!雾谷!别
了!我所熟知的世界!
我将跟他走,浪迹天涯,飘零人海,我将跟他走!”
小册子里的记载,到此为止,下面都是空白的纸张了。想必这以后,心虹就被幽禁了起来,接著,她逃走了,跟著云飞逃走了,再也没有时间到阁楼里来收拾这些东西。然后,就是那次莫名其妙的悲剧,云飞死了,她呢?她的记忆也“跟著他走”了。合上小册子,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躺在床上,他了无睡意,脑子里,有几百种意念在分驰著。从他所躺的床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的天空,这又是个繁星满天的夜!那些星星,璀璨著,闪烁著,组成了一条发亮的光带。那条星河!那条无法飞渡的星河!那条辽阔无边的星河!而今,云飞与心虹间的这条星河,是再也不能飞渡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呵,心虹!他更了解她了,那个有颗最热烈的心,最倔强的感情,最细致的温柔的女孩!云飞,你何其幸运!这样的少女,是值得人为她粉身碎骨呵!何况,她虽然丧失了记忆,狄君璞仍然深信,卢云飞必定依然活在她的潜意识里。
一支烟吸完,狄君璞才能把自己的思想,从那本小册子中那种炙热的感情里超拔出来。他觉得有份微妙的怅惘和心痛,对那个逝去的卢云飞,竟有些薄薄的醋意。他奇怪,云飞为什么不像梁逸舟所说,去创一番天下来见心虹呢?他何以必须带著她逃走呢?他开始归纳这本小册子里的要点和疑问,开始仔细的分析著一些事实,最后,他得到了几点结论。
一、心虹不是吟芳的亲生女儿,对父母在潜意识中,有份又爱又恨又怀疑的情绪。她认为自己生母的死,与梁逸舟和吟芳有关。二、梁逸舟痛恨云飞,曾威胁过要杀死他。
三、心虹说过,她和云飞若有一方负心,必坠崖而死,接著,她发现云飞和心霞有一段情,她也发誓说要杀死云飞。
四、云飞的弟弟云扬曾有个女友名叫萧雅棠,而现在,他又追求了心霞,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
五、心霞的个性模棱,她仿佛很天真,却背著心虹和云飞来往,现在又和云扬恋爱,这是一笔怎样的乱帐呢?
六、云飞到底是个怎样的青年?是好?是坏?是功利主义者?是痴情?是无情?是多情?梁逸舟对他的指责,是真实的?还是偏见?还是故意的冤屈他?
随著这些归纳,狄君璞觉得头越来越昏了,他发现自己的“结论”根本不能算“结论”,因为全是一些疑问,一些找不出答案来的疑问。唯一可信任的事实,是心霞在这幕戏中必然扮演了一个角色。这就是为什么,心霞上次吞吞吐吐的原因,也就是她不愿他继续追究的原因,她急于要掩饰一件事情,她和云飞的那段事!那么,心霞可能相信是心虹杀了云飞,为了云飞背叛心虹!所以,她对他说过:“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是吗?这之中的复杂,真远超过狄君璞的意料。按这些线索追查下来,倒是真的,“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他有些犹豫了。如果那记忆之匙,是一把启开痛苦之门的钥匙,那么,他也要帮她把这钥匙找出来吗?星河23/52
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脑子里一直盘旋著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梁逸舟……的名字,这些名字在他脑中跳舞,跳得他头脑昏沉。而他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去思索,去探求!而在这所有的名字和人物之中,心虹那张祈求的、哀愁的、孤独而无助的面孔始终飘浮在最上层,那对哀哀欲诉的眸子,也始终楚楚可怜的望著他,还有她的声音,她那恳切的、无力的、祈求的声音:
“帮助我吧!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他能置她于不顾吗?他能不点那盏灯吗?他不能!呵,他不能!窗外渐白,星河暗淡,黎明快来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中掠过了一抹怆恻的情绪,他也同样有“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慨叹呵!
15
早上,他起得特别早,匆匆的吃过了早餐,他就一个人走出了农庄。太阳还没有升高,树叶上宿露未收,彩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紫色。他沿著大路,走下了山,一直走到镇上。天气依然寒冷,晓风料峭,他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拉起衣襟,埋著头向前走去。他很容易就找著了卢家的农舍,那栋简单的砖造房子孤立在镇外的一片稻田中,附近种满了竹子,门前有小小的晒谷场,屋后堆著些潮湿的稻草堆。
卢云扬正站在晒谷场上,推动著一辆摩托车,大概正准备上班去。看到狄君璞,他站住了,用一对闪亮的、桀骜不驯的眸子,不太友善的盯著他。
“我认识你,”卢云扬说:“你就是那个作家,你有什么事?”
“能不能和你谈谈?”狄君璞问。
“谈吧!”他简短的说,并没有请狄君璞进屋里去坐的意思,从摩托车的工具袋里抽出一条毛巾,他开始擦起车子来,看都不看狄君璞一眼。“你母亲——好些了吗?”他不知该如何开始。
“谢谢你,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他继续在擦车。“我来,想和你谈谈你哥哥。”
“他死了!”他简短的说。
“当然,我知道。”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有些碍口的说:“我只想问问你,你认为——你认为你哥哥是怎样死的?”
“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狄君璞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的意思是——”他只得说:“你认为那是意外吗?”
这次,他迅速的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直瞪著他,那对漂亮的黑眼珠!现在,这对眼睛里面冒著火,他的浓眉是紧锁著的。带著满脸的不耐烦,他有些恼怒的说:
“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来问我这些?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必一定要告诉我,”狄君璞说了,出奇的诚恳和冷静,许多的话,竟从他的肺腑中,不期而然的冒了出来。“我来这儿,只因为在霜园里,有两个女孩都为你哥哥的死亡而深深痛苦著。一个是根本遗失了一段生命,另一个却在那死亡的阴影下被压迫得要窒息。我是个旁观者,我很可以不闻不问,这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或者我们能救她们呢?我说我们,是指你和我。你愿意帮忙吗?”他一面说著,一面深深的看著卢云扬,他想在卢云扬的脸上读出一些东西,他对心霞的感情,是真的?抑或是假的?
卢云扬怔了怔,或者是狄君璞的话打动了他,他的脸色变了,一抹痛楚之色逐渐的进入了他的眼中,他的脸苍白了起来,嘴唇紧闭著,好半天,他才喑哑的说:
“你指什么?心霞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她很不快乐,是吗?”“她应该快乐吗?”他把握了机会,紧盯著他。“前两天,她曾经来看过我,”他慢吞吞的说:“她说她近来痛苦极了。”
卢云扬震动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浓眉紧蹙,那黑眼珠显得又深邃又迷蒙。狄君璞立即在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一个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事实,而且,这事实使他深深的感动了。卢云扬,他是真真正正在爱著心霞的!一份狂热而炙烈的爱,一份烧灼著他,痛苦著他的爱!狄君璞那样感动,对于自己竟怀疑过他的感情而觉得抱歉与内疚了。
“心霞不快乐,”终于,卢云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眼睛直直的望著远方的云和天。“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那件事。”
“什么事?”狄君璞追问著。
“心虹确实杀了云飞!”
“什么?”狄君璞吃惊了。“你怎能确定?”
“那不是意外,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他们常在那悬崖边谈天,她很容易把他推下去!”
“可是,你怎能证实?动机呢?”
“动机?”他冷冷的、苦恼的哼了一声。“可能就是为了心霞,也可能是别的,你不知道梁心虹,她爱起来狂热,恨起来也深刻!”“为了心霞!”狄君璞喃喃的说:“那么你也知道心霞和云飞的事了!”“当然知道!”卢云扬有些激动。“我知道心霞所有的事,所有的一举一动!从她十五岁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再也没有有过别的女人!我怎可能不知道她的事呢?但是这不能怪她,没有女人能抗拒云飞,从没有!何况她那时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我耐心的等著她长大,等著她的眼光能掠过我哥哥的头顶来发现我!我等待了那样久!”“但是,等待的同时,你还有个萧雅棠呵!”狄君璞完全没有经过思想,就冲口而出的冒出了这句话来。
卢云扬一惊,顿时住了口,狠狠的盯著狄君璞,他的眼光变得愤怒而阴暗了,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把那块毛巾摔在摩托车上,掉转身子来,正面对著狄君璞,憋著气,他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是吗?”
狄君璞沉默著,没有说话。
“好吧,既然你这样迫切的要知道所有的事,”卢云扬摆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气来,很快的说:“去镇上吧,成功街十一巷八号,你可以找到你所说的那个萧雅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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