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未晞

第一百八十九章 莫瞒我


    半个时辰已过,安若飞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只是那沉重的喘息终是平复了,也不再呕血。
    奚言看着更漏上的水一滴滴坠落,转眼便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是如此快,却又如此煎熬。
    更漏仍在滴着,那水滴落在荷叶盆中,倒不如说是滴在奚言心上。
    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安若飞,连奚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看她到何时……他心头仅有一个愿望,便是要她醒来。
    将手伸进被中握住她的手,素手不改往日的寒凉,奚言轻轻捏住她指尖,想给她传些温度。
    三个时辰已过去一半,安若飞仍紧闭着眼,奚言扶着额,整个人略显衰颓……侍女已往屋中送过好几次饭菜,可每次将食盒收走时,里面的饭菜都丝毫未动。
    屋中也未点灯,奚言便这样坐在床前,久到他都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万籁静默,但奚言知道,大夫和护卫一定就守在门口。
    黑暗中,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哼传来,却好似一缕光,照进奚言已经要冰冷的心。
    手忙脚乱地将最近一盏灯点亮,奚言没有听错,真的是她!
    安若飞惺忪着眼,迷离地看着他:“你……一直,都在这?”
    “你莫说话,”奚言伸手扶住她的肩,“你才醒过来,说话会虚弱的,我去叫大夫。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喝些水?屋里闷不闷?你冷不冷,可要再多加一床毯子?”
    “我……我都好。”
    安若飞虚弱地朝他笑了笑,知晓他定然也是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就像在寒水山主中自己照看他那般,寸步都未离开过。
    须臾间,大夫已来到床前,见安若飞已然苏醒,他暗自松下一口气,否则……以方才奚言的语气,若是安若飞不醒,自己非要被活扒了皮才算。
    他探询地朝奚言看了一眼,随即小心向安若飞腕间探去,只稍稍一按,随即便松开。
    “夫人……已无大碍,想来,夫人从前身子便不好,这些天又太过操劳,所以才会突发昏迷……只需好好休养,再服几味温补的药,想来不日便可复原。”
    奚言一直没有说话,他的面色却逐渐凝固,大夫不敢,也看不见他的脸色,只以为奚言是默认了自己的说法,行礼后便告退了。
    奚言心头一阵冰寒,安若飞从前身子不好?她从前在大赵崇都便是司乐,等闲体弱之人,如何能应付那些繁杂事务?
    更不必说自己与她成亲近两年,她的身子如何,自己难道还不清楚?至于这几日太过操劳,那便更是瞎话!从寒水山庄回来后,安若飞每日除了偶尔做些针线,便是在房中安歇,她贵为自己的夫人,怎会有多操劳!
    但最近……她却总会无故落泪,从未离寒水山庄时便是如此,还时常无故出神……还有她昏迷醒来,根本都不问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反而格外安淡……
    思虑这些,奚言已经断定,安若飞有事瞒着他。
    “你与我说实话,你的身子,到底怎么回事?”奚言语调深沉,面容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安若飞暗自一惊,她没想到奚言会问得这样直接,却还是平静道:“还能怎么回事?大夫不是都说了,只是太操劳,好好休息就是了。”
    “这些话别人蒙我也就罢了,你也想蒙我?还是你不肯让我知道?”
    “……”
    安若飞垂下头去,不敢看奚言锐利的目光。
    “你为何非要问呢?”安若飞语声低低,竟似秘密被窥破般忐忑,却又带着种种无奈。
    “我不该问?”奚言突然有些看不透她,却更急着将她使劲护着的那层窗户纸撕破,“你我本是夫妻,你有什么事不该让我知道?莫非你觉得我不能为你去扛?”
    “……不是,”安若飞知道自己的心事在他面前,从来都近似透明,但他还是不想让奚言知道,因为奚言一旦知道,那么三十万西南军……便再不可能从寒水山庄得到一粒药。
    她正色看他:“我确实无事,你总该信我。”
    “你叫我怎么信?”奚言抓过手帕掷在她面前,指着上面的血迹道,“这是你呕出来的,难道你要让我相信,呕出心血的人真的会没事吗?”
    “真的没事。”
    她眉目冷淡,仿佛无理取闹的是他一般。
    奚言太想摔门而去,但他也知道,安若飞这样的人,愈是隐瞒,那所牵扯到的干系必然就愈大。心头怒火再炽,奚言终是捏了捏拳,忍耐道:“若飞……我们当年便说过,不管谁遇到什么事,都要对另一人坦然……这两年来,我可有瞒过你?怎么到现在,你却好似将那话忘了?”
    “我没有忘……”安若飞侧过脸去,泪已从她脸颊滑过。
    “这些日子,你总是在做些寝衣、手帕之类的物件,还总是流泪。就连你看我的时候,也不似从前那般。从前……你看我总是含着欣喜,可这些天,你看我却总是有些担忧,这些变化,你都瞒不过我。”
    安若飞哽咽良久,果然,以奚言的敏锐,自己再如何隐瞒,他还是觉察到端倪,这来自枕边人的关怀,使安若飞再也忍不住,痛苦道:“寒、寒水山庄。”
    “你说什么?”奚言当然听清楚了,只是他不能也不敢相信,“你说寒水山庄?是赵珩昱?”
    安若飞闭目摇头:“冯清……”
    奚言顿时如遭雷击,赵珩昱夫妇制毒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想不到,冯清始终没有放下,还是找机会对她下了毒手。
    “怎么回事?”奚言轻搂过她的肩,温声道,“说给我听,别怕。”
    安若飞伏在他身上痛哭起来,虽早知道可能瞒不住他,可未曾想到,他竟发现地这样早。
    奚言轻抚着她的背,也不催促她开口,直到哭声逐渐化为哀泣,安若飞才缓缓将那天发生在冯清居所的事说出。
    奚言一直听着,怒火几乎已经烧毁他的理智,扶在床沿的那只手克制不住地紧握,原来她身中奇毒,竟是为了救自己!
    冯清……她怎敢!奚言也恨自己,为何会如此迟钝?为何要那么任性地带她去寒水山庄,身边还只带那么几个人手?
    “来人!”
    于骁推门闯入,瞪目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想不通,奚言为何会如此愤怒。
    “兵发寒水山庄。”
    奚言霍然长身而起,马上便要出门调兵,踏平寒水山庄,替她拿来解药。
    于骁心头大惊,还未说出一个字,安若飞却已自后抱住奚言的腰。
    “你要做什么?寒水山庄本无过错,只是冯清一人……”
    “她害了你,这还不是寒水山庄的过错?”
    奚言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大步便往屋外行去。
    安若飞从床上踉跄而下,赤着足跌倒在地,拉住他的衣摆,哀求道:“赵庄主于你我有恩,这是事实。你不仅有我一人,就当是为了三十万西南军,暂且忍耐可好?你若兵发寒水山庄,他日战场上,便有多少人要因无伤药救治而死。我已服下过雪莲散,不会再有事的。”
    “于你我有恩?”奚言反怒目问她,“连江边遭遇的杀手都是冯清一手布下的毒计,你还要为她开脱?”
    “即使服下毒药,那也是我自愿的……”泪水自安若飞脸上潸然而下,“赵庄主、赵庄主他也不知道冯清这样做……就怪、怪我命中该有此劫,你不要去,好不好?”
    “雪莲散并非神药,你莫要拦我。”
    “我非拦你不可……”安若飞仍在苦苦哀求,“你是身负天下苍生的人,莫要让我觉得自己是你的拖累,否则……你就是拿来解药,我也断然不肯服。”
    “你当真要如此?”
    奚言霍然回身,惊疑地看着她:“就是为了这个,即使我取来解药,你也断不肯服下?”
    “你怎么能去?”安若飞泣涕涟涟,“你若是去了,冯清怎还会肯往军中送来药散?横竖我已服下毒药,你又何苦还要失去赵庄主的助力,他和冯清……到底是不同的。”
    奚言忍不住抱起她,喃喃道:“那你想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么?”
    “我也不想,”安若飞双手捧住他的脸,痛苦道,“可生者为过客,死、死者为归人……纵再不想,我终是、终是要走的。”
    “不能,”奚言将她放回床上,静静瞧着她,沉声道,“世间所有名医,并非都只在寒水山庄,雪莲散你分成小份每日服下,纵不能解毒,至少也可拖延些时日。”
    “你要做什么?”安若飞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又在盛怒下作出什么不智之举,但还好,奚言并没有再下令发兵去寒水山庄。
    只听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当晚赵珩昱为你我设宴饯行,席上我曾问他,为何要隐于山林,而不肯到世间设馆行医,你还记不记得他说了什么?”
    安若飞稍一回想,便脱口道:“记得,他说山居甚于市井……”
    “不对,”奚言未等她说完,便接着道,“以寒水山庄的名望,若是到坊市间行医,定会有巨大利润。赵珩昱虽洒脱,却还做不到如此淡泊。你试想,寒水山庄如此庞大,日常运营开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之所以他没有这么做,并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不能?”安若飞听得一愣,随即也静下道,“是了,当时你问他时,他面目稍一凝,似是有难言之隐,虽然他掩盖的极好,但我彼时一直看着他,还是发现了些。不过……为何不能?”
    “只因他父亲与人有言在先,此生绝不下山一步,凡是寒水山庄之人,也绝不出山行医,想要看病的,必要亲自到鸡尾山去。”
    奚言自幼长在世家,但江湖上的这些密辛,以奚家的通天手段,举凡他想知道的,自然能一清二楚,看安若飞听得入神,奚言又道:“当年赵老庄主与神医薛蕙对赌,赌一个病人……薛蕙认定他是中毒,可赵老庄主却认定是旧有寒疾,两人为此大吵,情急之下,便立下赌注,输者便不得再于坊间行医,还需于山间苦修,直至另一人死去。”
    “薛蕙?”安若飞黯然垂眼,“为何却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只因他不是旁人,”奚言轻搂过她,语声一顿,“薛蕙便是赵老庄主的妻子,赵珩昱的母亲。她虽赌赢了,却与老庄主就此决裂,只身离开寒水山庄,也立誓不再行医。”
    “你便是要去请她?”安若飞原本燃起希望的心瞬又冰凉,“她既已立下重誓,又如何肯相助你我?”
    “她虽离开寒水山庄,但始终未离开陵江一步,她的居所离安定不远。你便在此等着,我亲自去请她……”
    “她若不肯来呢?”
    “我便将她绑来,她若不肯医治,我便逼她救你!”
    “你如何能逼得了她?”安若飞泪又盈睫,凄恻道,“若注定要做无用功,你还不如在此多陪我一刻。”
    “我定会带她来的。”
    奚言看起来没有丝毫眷恋,稳步走了出去,于骁回身行了一礼,也跟着他出去。
    没有人知道,奚言的心好似撕裂般,他如何能想到,自己当日醒来,竟是因为她已服下剧毒,而这样的痛,她竟默默承受着……若是救不了她,奚言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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