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48章


听著铜锁锁上的那
“咔嚓”的一声响,梦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锁了进去。痛楚,愤怒,和绝望把她撕裂成几
千几万的碎片。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扑到门上,用手捶打著门,发狂的喊:“开门!开
门!开门!我要出去!让我出去!我没有犯罪,这样是残忍的!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
我出去!放我出去!”门外寂然无声,她下死力的撞著门,又捶又打,门外的岑寂更引发她
的狂怒,她抓住门闩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著:“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这样
关起我来!放我出去,请放我出去!爸爸不会赞成你这样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
想起了父亲,一向慈和而温文的父亲,她用手蒙起脸来,开始放声痛哭。门外岑寂依旧,她
哭了一阵,看看毫无结果,母亲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摇,那两扇门也不会因她流泪而自然开
启。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书桌旁边,被郁积的怒气几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个砚
台,她对著房门砸过去。“砰”然的一声巨响,带给她一种报复性的愉快。于是,书桌上任
何的东西,都变成了抛掷的武器,书、笔、墨、水盂、镜框……全向门上飞去,一阵乒乒乓
乓唏哩哗啦的响声,在室内突击回响。等到书桌上的东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下手
来,倒进椅子里,浑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著额,她剧烈的喘息著,四肢都在颤抖。室内一
经消失了那抛掷的喧闹声,就立即显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一个
人。她听到门边有一声叹息,然后是细碎的脚步走远的声音,那是奶妈。连奶妈都有一份恻
隐之心,母亲何以如此心狠?她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开窗子,一阵寒风扑面而
来。窗子上有木头格子,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会有强盗或小偷之觊觎之心,而
特别装上去的,她用手摇了摇,木条纹风不动,跳窗逃走显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样
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墙,大门的钥匙也在母亲手中。
    她把前额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湿漉漉的都是水。夜风凌厉的刮了过来,一阵
雨点跟著风扫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凉丝丝的。她用手摸摸面颊,真的很烫,胸口在烧炙著,
头中隐隐作痛。迎著风,她伫立著,不管自己只穿著件单薄的小夹袄。寒风砭骨而来,她有
种自虐的快乐。脱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为梦中的影子。与其被关在这儿等著去嫁给那个
白痴,还不如病死饿死。
    风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颊浴在冷雨里,斜扫的风带来过多的雨点,她的衣襟上也是
一片水渍。雨,何慕天总说,雨有雨的情调。一把油纸伞遮在两个人的头顶上,听著细雨洒
在伞上的沙沙声,他的胳膊环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布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点
击破,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新的、旧的、一圈又一圈,静静的扩散……油纸伞侧过来,遮
住两人的上半身,他的头俯过来,是个轻轻的,温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又是一阵强
风,她打了个寒噤,忍不住两声“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两口气,
她继续贴窗而立。桐油灯的火焰在风中摆动,虽然有玻璃罩子罩著,风却从上之开口处灌进
去,火焰挣扎了一段长时期,终于在这阵强风下宣告寿终正寝。四周是一片黑暗,风声,雨
声,和远处的鹧鸪啼声,组合了夜。鹧鸪,它正用单调的嗓音,不断的叫著:“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周而复始的啼声!有多么苦?还能有多么苦?
她抹掉脸上的雨水,感到头昏脑胀,浑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从骨髓中冷出来,冷得牙齿打
颤,而面颊却仍然在发烫。黑暗中,她踉跄著摸到了床,身不由主的倒在床上。窗子没有
关,风从不设防的窗口向房里灌进来,在满屋子回旋。她躺著,瞪视著黑暗的屋顶。辫子散
了,她摸了摸披在枕头上的长发,那么多,那么柔软,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级上,她
的发辫散了,他说:
    “我来帮你编!”他抓起她的长发,握了满满的一把,编著,笑著,弄痛了她,发辫始
终没有编起来。最后,干脆把脸往她长发中一埋,笑著说:“那么多,那么柔软,那么细
腻……像我们的感情,数不清有多少,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鹧鸪仍然在远处不厌其烦的重复著。苦苦苦苦!有多么
苦?她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么苦?还能有多么苦?早上,李
老太太把梦竹的早餐端了进来,奶妈跟在后面,捧著洗脸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内是一片混
乱,门边全是砸碎的东西,毛笔、书本、镇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开著,室内冷得像冰窖,
寒风和冷雨仍然从窗口不断的斜扫进来。窗前的地下,已积了不少的雨水。梦竹和衣躺在床
上,脸朝著床里,既没盖棉被,也没脱鞋子,一动也不动的躺著。
    “啊呀,这不是找病吗?开了这么大的窗子睡觉!”奶妈惊呼了一声,把洗脸盆放下,
立即走过去关上窗子,然后走到梦竹床边来,用手推推梦竹:“好小姐,起来吃饭吧!”
    梦竹哼了一声,寂然不动。
    “奶妈,别理她,她装死!”李老太太说。
    梦竹一唬的翻过身子来,睁著对大大的,无神的眼睛,瞪视著李老太太,幽幽的问:
    “妈,你为什么这样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视著梦竹。梦竹双颊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现出干燥而
不正常的红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梦竹的额头,烧得烫手,顿时大吃一惊,带著几分
惊惶,她转向奶妈:“去把巷口的吴大夫请来!”
    “用不著费事,”梦竹冷冷的说,看到母亲著急,她反而有份报复性的快感。“请了医
生来,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吗?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尸首嫁到高家去!也维持了你
的面子!”“梦竹,”李老太太憋著气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
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
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个何慕天,长得是很
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他有诚意没有?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你乱七
八糟的跟他搅在一起,名声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么办?何况你订过婚,这个丑
怎么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错不得,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你别和我生
气,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
    “哼,”梦竹在枕头上冷笑了一声,重新转向床里,什么话都不说。“起来洗把脸,吃
点东西,等下让医生给你看看。”
    “不!”梦竹简简单单的说。
    “你这算和谁过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压制著自己的怒火:“生了病还不是你自己吃
亏!”
    “你别管我!”梦竹冷冷的说:“让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梦竹好一会儿,咬咬牙说:
    “好,不管你,让你死!”
    医生请来了,梦竹执意不看,脸向著床里,动也不动。吴大夫是个中医,奶妈和梦竹拉
拉扯扯了半天,说尽了好话,才勉强的拖过梦竹的手来,让吴大夫把了把脉。至于舌头、喉
咙、气色都无法看。马马虎虎的,吴大夫开了一付药方走了。奶妈又忙著出去抓药,回来
后,就在梦竹屋里熬起药来,她深信药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梦竹床边发呆。药熬好
了,奶妈颤巍巍的捧了一碗药过来,低声下气的喊:
    “小姐,吃药了!”梦竹哼也不哼一声。奶妈把药碗放到床边的凳子上,自己到床上来
推梦竹,攀著梦竹的肩膀,好言好语的说: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来吃药!来!有什么气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看
你,平日就是娇嫩嫩的,怎么再禁得起生病呢?来,赶快吃药,看奶妈面子上,从小吃我的
奶长大的,也多少要给奶妈一点面子,是不是?来,好小姐,我扶你起来吃!”“不要!”
梦竹一把推开奶妈的手,仍然面向里躺著。
    “梦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气的说:“你这是和谁生气?人总得有点人心,你想
想看,给你看病,给你吃药,这样侍候著你,是为的什么?关起你来,也是因为爱你呀!你
不吃药,就算出了气吗?”梦竹不响。几度夕烟红44/78
    “你到底吃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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