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56章


李小姐,慕天这个毛
病,或者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结婚几年来,不知帮他解决过多少次问题。关于你,我也风
闻一、二,他们说,慕天在重庆又弄了个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远迢迢的赶
到昆明,就是为了找慕天吗?但是,他现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
就是这个毛病,见一个,爱一个,三天半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
后,家里再帮他想办法圆场……”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
肉里,她不觉得痛楚。瞪著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
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
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小姐,”那女人摇著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著肚子,下个月就要
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吧?嫁了这样
的丈夫,又有什么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
才气……那一个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风流自许,见一个追一个,弄得不可开交,
干脆往重庆一跑。我总认为,在重庆,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来念念书了,谁知道他还是旧病
不改,又弄上一个你……你看,你来找慕天,你叫我怎么办呢?怎么向你说呢?……”
    梦竹仍旧愣愣的坐著,瞪大的眼睛驻定在对方的脸上,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面前是朦
胧的,模糊的,像一团灰色的浓雾。心脏在越绞越紧的情况下,只觉得无边的痛楚,痛楚,
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著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么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
无力,浑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字的声浪,那些句子从
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乱的思潮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抓住何
慕天,撕碎他!杀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
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
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
来。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著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么都无法听进去
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头看,是一
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小姐
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小姐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总不能让你空著
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
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一份“真
实”!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
哀号。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点钱
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
    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
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著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著她躁热的面颊上
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逼住了她的呼吸,泪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
墙上喘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著,撕裂著。……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
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
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著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
不!”
    “不!不!不!不!不!”
    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怔怔的望著那个人影:何慕天!他显
然已喝了酒,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头发零乱,步履蹒跚。何慕天一瞬间,她想冲上前
去,抓住这个男人,狠抽他两记耳光。但是,接著而来的被玩弄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
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烧成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
合,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你碰到了一个魔鬼,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误把丑
恶当作美丽,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把头转开,扶著墙,
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这脚步仿
佛践踏著她的心脏,辗轧过她的四肢,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许多时候,“意识”是人最大敌人。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荡著时,她最
希望的,是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一片飞灰,被风吹过,就消灭
得无影无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识,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
的疼痛。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栈,开了一
间房间。关上房门,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烧著的头颅,喃喃的说:“现在,我还剩
下什么?”
    抬起头来,她望著那镂花的窗格发呆,对自己凄然微笑,自语的说:“当什么都不剩的
时候,又该怎么办?”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心头各种纷
杂的思想已经合而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击的响著:“死亡!死亡!死亡!……”
可是,在这一片的“死亡”呼号声中,她看到了一张脸,母亲的脸!曾被她诅咒过,痛恨
过,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带著忍耐的,伤感的语气在说: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
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
想,那个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名誉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
你怎么办?……女孩子,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
么这样做……”她咀嚼著母亲的话,回味著母亲的话,在极度的懊悔和五脏翻腾的痛楚中,
冲口而迸出一声呼唤:
    “妈妈!我的母亲!”喊出这一声,她扑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痛哭
失声。在眼泪和哭声里,她耳边又模糊的响起奶妈的叮嘱:“……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
你……她是爱你的,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若这个何慕天欺侮了
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在枕头里摇著头,哭著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我一定要
跌倒了才会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妈妈!妈妈!妈妈!”她哭著,不断的哭著,哭
得神志迷惘,头脑昏乱。“死”的念头和意识又来了,她摇头,和自己挣扎,仰视著窗子,
她低低的说:“不!我现在还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妈妈的脚前!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忏
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谅!她原谅了我,我才能死!”于是,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了她:“回
家去!找妈妈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母亲”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
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亲!母亲!母亲!”
    二十几天后,梦竹回到了沙坪坝。
    带著满心的创痕,满身的尘土,梦竹扑进了家门。来开门的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的奶
妈,她颤巍巍的扶著门,以不相信的眼光望著憔悴得几无人形的梦竹。梦竹喘息著靠在门
上,闪动著泪眼,急迫的问:
    “妈妈呢?”“你?你,”奶妈口吃的望著梦竹,把一只颤抖的手压在梦竹的肩膀上:
“你,你怎么回,回来了?”
    梦竹闭了闭眼睛,憋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抑制住狂跳著的心脏,哑著嗓子说:“妈妈
呢?我要妈妈。”
    “你,”奶妈的眼光直直的望著梦竹的脸,做梦似的说:“你妈妈?”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