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第75章



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响著:“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
来——我实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
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
我。”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我们找
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的点点头。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
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的扑向她发热的面颊。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
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车子
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著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
中有著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
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
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著窗外问: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海边上。”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
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
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的说:
    “你猜怎么?梦竹?”“怎么?”“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的开著车。海,逐
渐的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著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
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下来走走吧!”梦竹下
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
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啸、
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溅著,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
对海面了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
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著,突然想哭了。几度夕烟红67/78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
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一定会喜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
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著的一块岩石上,费力的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的凝视著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
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我不想哭,”她说:
“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的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
但是,我不愿意哭了。”“为什么?”“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他折磨
我,”梦竹低低的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么说?”“他叫我滚!”“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
竹的双手,迫切的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
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么长久,那么长
久!”
    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庄严而凝肃的,眼睛直视著前面翻
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
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
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
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么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
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化的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是我该受的。”梦竹
幽幽的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
手支著额,低声说:
    “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
祈求的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么?”“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
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
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
吗?”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么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
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的回视著他,点了点头:
    “我相信。”“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
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
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著,我离开重
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无天日的
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
“别提了。”“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
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霜
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份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
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著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为生。我记得
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
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
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
撒完谎又脸红……你喜欢装睡著,然后从睫毛底下去偷看别人,那两排长睫毛就像扇子般扇
呀扇的……噢,梦竹!我记得一切一切!十八年来,我就沉溺在这些记忆里,度过了每一
天,每一月,每一年。哦,梦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那么漫长……”
    “别说了!”梦竹闪动著泪光莹然的眼睛说。海浪在翻腾,波涛在汹涌,她心中的海浪
和波涛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点一滴都逐渐渗进了她的脑子,那些岁月,甜蜜的、辛酸
的、混合了泪与笑的,再也找不回来的……都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带著炫丽的色彩,诱惑的
闪熠著。
    “梦竹,我们补偿明远的损失,”何慕天恳切的说:“尽量的补偿他。然后,你回来
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可以有许许多多年,追寻我们以前断掉了的梦。梦竹,好吗?
你回答我一句,我们可以和明远谈判。”
    梦竹瞪视著海面,一只海鸥正掠水而过,翅膀上盛满了太阳光。何慕天的话把她引进一
个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飞驰了。“梦竹,行吗?你答应我,我们再共同创造一个未来!一切
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寻的,都可以再找回来!梦竹,好吗?你答
应我……”何慕天的语气越来越迫切:“你答应我!梦竹!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那么爱
你!”梦竹的眼睛焕发著光彩,未来的画面在她眼前更加炫丽的闪熠。“梦竹,你看!以前
我的过失并不是完全不能饶恕的,是不是?我们再缔造一个家。月夜里,再一块儿作诗填词
——
    你现在还作诗吗?梦竹?”
    “诗?”梦竹凄然一笑,慢慢的念:“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
它,如今诸事皆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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