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鞭打,我不能反抗(不准反抗!),只有拼命奔逃。他并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只听人说我是“坏人”,就不把我当人看待。他追我逃,进进出出,的确是一场绝望的挣扎!我当时非常狼狈,只是盼望那个孩子对我讲点人道主义。幸而在这紧急关头作协分会的造反派出现了。他们来拉我到大厅去,那里有不少外地串连来的学生等待“牛鬼们”去“自报罪行”。那位拿鞭子的中学生只好另找别的“坏人”去了。我还记得他恶狠狠地对造反派说:“对这些坏人就是不能讲人道!”
像这样的事我还遇见不少次,像这类的话我也听见不少次。因此在十年“浩劫”中我就保留着这样一个印象:只有拿鞭子的人才有权谈人道主义,对挨鞭子的人是“不能讲人道主义”的。我常常暗暗地问自己:那么对我们这些挨鞭子的人就只能讲兽道主义吗?我很想知道这兽道主义是从哪里来的。……
前些时候全国出现了一股“人道主义热”,我抱病跟着大家学习了一阵子,不过我是自学,而且怀着解决实际问题的目的去学。我的问题始终是:那些单纯的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和所谓的“革命左派”怎么一下子会变成嗜血的“虎狼”?那股热很快就过去了,可是答案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即使有人引经据典也涂抹不掉我耳闻目睹的事实。杨沫同志在日记里记录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①,明明发生在我们伟大的民族中间,我虽然年迈体弱,记忆力衰退,可是我至今没有忘记那些在“浩劫”中被残害致死的友人的音容笑貌。那些杰出作家的名字将永远活在读者的心中:老舍,赵树理,杨朔,叶以群,海默……和别的许许多多。他们本来还可以为我国人民继续创造精神财富,但是都给不明不白地赶上了死路。多么大的损失!这是因为什么?
究竟是因为什么?……
在邓朴方同志的讲话中我找到了回答:
我们一些同志对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批判,往往不是站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上,而是站在封建主义的立场上去批判的。即使口头不这样说,实际上也是受封建主义思想影响的。“文化大革命”搞的就是以“大民主”为先导的封建关系,是宗教狂热。大量的非人道的残酷行为就是在那时产生的……
他讲得非常明白,产生大量非人道的残酷行为的是什么?就是披着“左”的外衣的宗教狂热。那么人兽转化的道路也就是披上“革命”外衣的封建主义的道路了。所以时机一到,一声号令,一霎时满街都是“虎狼”,哪里还有人敢讲人道主义?哪里还肯让人讲人道主义?
人兽转化的道路必须堵死!十年“文革”的血腥的回忆也应该使我们的头脑清醒了。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紧箍咒(1)
老友林放读了《我的噩梦》① 以后,也写了一篇杂感《“文革”还在揪人》。文章发表在《新民晚报》上。老友是出色的杂文家,文章短,含意深,他不像我那样爱说空话。他常常对准目标,弹无虚发。听说他去年发表过杂文,提醒大家不要让“四人帮”余党漏网,居然有人打电话恐吓他,可见他的文笔的锋利。事后我遇见他,对他谈起这件事,他只是微微一笑。我在这里用了“遇见”二字,其实并不恰当,那天上午是他来看我,当时我们两人都住在华东医院,他住南楼我住北楼,病人来往比较方便,他上午到我的病房来,不会有人干涉他。
他现在不那么健谈了。前几年我同他一起在北京开会,他总是有说有笑、无话不谈。可能是他也老了,虽然他比我还小几岁。不过一谈到写杂文,我就看出他心里还有一股火。他即使讲话不多,但拿起笔来,仍未失去当年的勇气。对于不合理的现象,对于不应当发生的事情,他还是有自己的看法,虽然三年前他写信给我说:“今后谁能保证自己不再写这类文章?(指发“违心之论”)……我不敢开支票。”
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为了写杂文吃过不少苦头。他和我同样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四川省选出的代表,第一届一共开过五次大会,我们住在同一个旅馆的相邻的房间里。他平日爱喝点白酒,见到熟人总是谈笑风生。他参加第二届人大可能是在上海代表组,那么我们就不住在同一层楼了。这些事我已经记不清楚,我看即使记错了,也无大关系,我要在这里提说的只是一九五七年的那次大会。时间大概是六月,我们都住在前门饭店,我住在他的斜对面,都是两人住一个房间,和他同住的是一位教育界的“民主人士”,四川大学的教授或校长,都是“知识分子”。
在这一届的会上开始了对所谓“右派”的批判,不仅在我们的大会小会上,在会场以外,在各个单位,在整个社会中都掀起了“热火朝天”的“反右”运动。这情况是我们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前一段时期,到处都在举行座谈会,邀请大家“大鸣大放”,我们都分别出席了有关的会,发表了意见,各人都写了文章。我到了北京,就感觉到风向改变,严冬逼近,坐卧不安,不知怎样才好。没有想到,我刚在前门饭店住下,上海《文汇报》驻京办事处的一位女记者就来找我,要我写一篇“反击右派”的短文。我当然一口答应,我正需要用这种表态文章来保护自己。她催得急,说是要用电报把文稿发到上海去。反正文章不长,可以摘抄大报上的言论,我当天就写成了,记者拿去,第二天见报,我的心也安定了些。我还记得短文的题目是《中国人民一定要走社会主义的路》。走社会主义道路是我多年的心愿,但文章里的句子则全是别人常用的空话。我当时还不知道“反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我看见来势凶猛,熟人一个个落网,一个个给点名示众;更奇怪的是那位来找我写“反右”文章的女记者,不久就给揪出来,作为“右派”受到了批判。
在会议期间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一方面感谢“领导”终于没有把我列为右派,让我参加各种“反右”活动,另一方面又觉得左右的界限并不分明,有些人成为反右对象实在冤枉,特别是几个平日跟我往来较多的朋友,他们的见解并不比我更“右”,可是在批判会上我不敢出来替他们说一句公道话,而且时时担心怕让人当场揪出来。在北京我们在小组会上批判过本组的“右派”,回到上海我也主持过作协分会对“右派分子”的批判会。我从小不善于言辞,常常因此感到遗憾,但是今天回忆一九五七年的往事,我倒庆幸自己缺乏口才不能慷慨激昂地大发违心之论。没有人找我谈过话,或者要我如何表态,虽然一直胆战心惊,我总算平稳地度过了一九五七年。私下同爱人萧珊谈起来,我还带苦笑地说自己是一员“福将”。其实我的麻烦还在后头。
杂文家当时的处境似乎更差一些。那几天他脸上不见笑容,我也替他担心,却又不便问他有什么情况。在北京我看不到上海的晚报,但是过两天我就听见了他的笑声。原来他得到暗示写了一篇自我检讨的文章,连夜打长途电话到上海,在晚报上发表了。检讨得到谅解,态度受到表扬,他也就放了心:过了关了。
今天我们的想法不会是当时那样的吧。过去有一个时期谈起“反右”他就流露出感激之情,我也一样。现在再回头去看二十七年前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多么可笑又可悲。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九五七年下半年起我就给戴上了“紧箍儿”。他也一样。我所认识的那些“知识分子”都是这样。从此我们就一直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念起“紧箍咒”来叫我们痛得打滚,但我确实相信念咒语的人不会白白放过我们。
这以后我就有了一种恐惧,总疑心知识是罪恶,因为“知识分子”已经成为不光彩的名称了。我的思想感情越来越复杂,有时候我甚至无法了解自己。我越来越小心谨慎,人变得更加内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真心。我下定决心用个人崇拜来消除一切的杂念,这样的一座塔就是建筑在恐惧、疑惑与自我保护上面,我有时清夜自思,会轻视自己的愚蠢无知,不能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哪里有什么“知识”?有时受到批判、遇到挫折,又埋怨自我改造成绩不大。总之,我给压在个人崇拜的宝塔底下一直喘不过气来。
紧箍咒(2)
“文革”前的十年我就是这样度过的。一个愿意改造自己的“知识分子”整天提心吊胆,没有主见,听从别人指点,一步一步穿过泥泞的道路,走向一盏远方红灯,走一步,摔一步,滚了一身泥,好不容易爬起来,筋疲力尽,继续向前,又觉得自己还是在原地起步。不管我如何虔诚地修行,始终摆脱不了头上的“紧箍儿”。十年中间我就这样地走着,爬着,走着,爬着……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我给戴上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成为审查对象。
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给关进“牛棚”的。杂文家可能比我先走一步。我还在北京、汉口、上海三地相继出席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以副团长身份大宴宾客的时候,不少熟人都失去了自由、挨斗受辱,而且因为报上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一下子大家都变成了“牛鬼”。我和杂文家失去了联系,即使住在同一个城市,我也无法知道他的真实情况。会议结束,送走全部外宾,我也做了“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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