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东宫的聚元殿召见了聂北,将拟定聂婴出京赈灾之事征求聂北的意见,然后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微臣无异议。”聂北听完后并没有考虑太久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只是本王的初定人选,待请旨同意后才做得数。”太子笑道,“毕竟是苦差使,最终确定之前,还是要先知会聂大统领的。”太子注视着聂北,语调温煦如春风拂面。
“殿下青睐,是犬子的福气,”聂北也跟着笑了一下,“只是犬子愚钝,微臣担心他办不好这等大事。”
“聂大统领放心,后面还有童大人在呢。”
“是,殿下。”
太子凝视着聂北,并未发觉有何异样,应答也很干脆,不禁终于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聂北走后,太子起身舒展了一下有些酸胀的四肢,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沙漏,估算着请旨的时间。此时父皇正在午休,太子便打算也小憩一会后下午再去请旨。
正闭目假寐间,忽闻太子妃的声音传来。
“聂大统领走了吗?”太子妃问道。
“刚走一会。”一个宫女低声答着。
“殿下呢?在安眠吗?”
“是……”
脚步突然变得轻起来,在一片静寂的聚元殿,太子妃刻意压低的话语还是清晰地传进了武醇的耳朵里。
“那……还是等殿下醒来后再说吧!”
武醇凝神沉思,猛然想了起来,今天是三月十五日,十年前的今日,邑帝为太子武醇和钟灵毓赐婚,在奉天殿举行盛大隆重的成亲礼。
钟家乃钟鸣鼎食的显赫家族,与皇族武氏亦颇有渊源,虽为赐婚,其实二人早已两心相许,情根深种。
大邑并不兴成亲周年庆贺,但武醇和钟灵毓成亲以后,每年的三月十五日,皇后都会在正阳宫为太子和太子妃举办隆重的婚庆饮宴,后宫的嫔妃和宗室贵眷、命妇都会在当日备厚礼前来贺喜。
可五年前,不知为何,皇后突然取消了这天的大型饮宴,只在正阳宫里摆个小宴,来的也是几个较亲近的嫔妃,行事低调异常,好像生怕被人知道似的。
太子为此极为不悦,有次忍不住对母后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而皇后则以成亲庆贺算不得正日子,当前国库空虚为由,责备太子不识大体,不察国情,事事计较个人利益得失。
太子无言以对,只得做罢。
自那以后,每年的这一天,饮宴的规格倒是小了许多,但皇后却反而比以前更累了。
……现在是心累。
这一天,她会推掉所有的宫中事务,“躲”在正阳宫里陪着太子和太子妃。
这一天,她会特意叮嘱白素素,自己要在宫中的小佛堂里吃斋礼佛,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白素素虽觉奇怪,却也从未在这一天进过正阳宫。
而今年的三月十五,白素素已经完全忘记了皇后的叮嘱,皇后今天要吃斋念佛的事早被她抛诸九霄云外。因为她现在满脑满心都是对太子的担忧,她只想快点见到皇后,让她赶紧想办法帮帮太子。
当白素素火急火燎的站在皇后面前时,皇后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心虚得脸色刷白,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白素素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揪了起来。
太子的车辇停在了正阳宫的宫门外,太子牵着太子妃走入了宫门内,太监宫女们见到太子,正要进去禀报皇后,却被太子鬼使神差般的抬手止制了。
一路穿过花圃,走过几重回廊殿舍,两人最后来到畅春阁,每年皇后都将饮宴放在这里,踏入畅春阁的门槛,正欲通传的宫女又被太子制止了。
因为就在此刻,他仿佛听到了有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他不由得握紧了太子妃的手,两人心有灵犀地同时放轻了脚步。
武醇突然觉得时间一点一点地慢了起来,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脚步的移动,仿佛时间与动作在瞬间被里面的声音死死捏住,连心跳也骤然停顿,只有隔住里外间的九折素纱屏风上的瑞鹤祥云刺绣在眼瞳不断放大……。
他终于能清晰地听到那个听过无数遍的柔婉而清脆的声音。太子妃隔着素纱屏风,呆呆的看着上面投下来的两个剪影出神。
两人几乎同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放心!到底谁在背后搞鬼,本宫清楚得很。”皇后声音沉稳而冷冽。
“皇后娘娘,我、我……就是不放心才来的,太子殿下太善良,背后搞鬼的人又阴诡算计不断,娘娘不帮,这些暗箭……太子殿下只怕挡不住啊!”
“好了,好了!”皇后柔声宽慰道:“谁说本宫不帮了?你就是这样,成天为醇儿的事忧心惊恐,自己累不说,还让醇儿为你担心。”
“他才不会呢,担心的总是我。”白素素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凄楚悲凉。
屏风内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过了片刻,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些年委屈你了……醇儿木讷,你不要怪他,他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但他对你的情意,本宫是最清楚的。”
素纱屏风外的太子妃闻言看向自己的夫君,太子下意识的死劲摇了摇头。
“娘娘不用安慰我,他怎么可能对您说这些,”白素素声音低沉而哀婉,“其实他根本不用顾虑这么多,只要能天天看到他,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本宫怎会妄言,醇儿亲口对我说的,”皇后的声音突然变高,带着不容丝毫质疑的腔调,“醇儿对我说,郡主的情愫他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只是本宫认为,白家的女儿不嫁则已,要嫁也绝不能屈人之下,可这件事情哪有这么容易。郡主,醇儿的难处……你懂么?”
太子只觉握在掌心的手渐渐变冷,他看着太子妃如纸一般苍白的面色,担心她撑不住,便欲拉她离去。
但太子妃的双脚宛若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她双唇紧紧抿起,脸上带着一种毅然赴死般的执拗表情。
武醇心疼地看着妻子,眼神中满是无奈,明知再听下去只能是煎熬,只会让痛楚更深,但此时选择逃避,也并不会让两人好上多少。
“娘娘,我不在乎这些,你去告诉太子殿下,我真的不在乎这些!”里面有杯盏相碰的声音,显然是情急之下白素素弄出的声响。
“不行……这绝对不行!王爷会不高兴的,你知道,陛下也绝不会同意。”皇后喃喃说道。
“没关糸,皇后娘娘,你去告诉太子,我来想办法去说服父亲和陛下!”白素素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果敢。
太子妃黯淡的双眸突然变得晶亮,她在等着皇后的回答,也是在等着自己命运的最后宣判,她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要破腹而出,只能拼命压住自己粗重的呼吸,指甲几乎要戳穿太子的掌心。
殿内突然静如死寂,太子只觉掌心越来越潮湿,也不知时间到底过去了有多久,皇后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郡主,这天底下的女人谁都可以受委屈,唯独你不能!你再给本宫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内,本宫一定让你成为太子妃!”皇后的声音坚定而冷漠。
太子妃听到了自己身体某处撕裂的声响。
三月十六日一早,童勰带着季敏和聂婴从京城的南门出发,他们整装待发,准备前往大邑的南部边陲,太子亲自前来送行。
随行的一百来人,大多是皇帝让聂北从侍卫中挑选的精英。太子担心童勰的安危,欲从东宫府兵中再挑些人随行护卫,被童勰拒绝。
看着蜿蜒的车马在喷薄而出的朝阳中渐渐成为一个黑点,太子才拨转马头,缓缓往皇家驿馆而去。
大约也是在童勰出城的同时,白光刚好在花园的常青柏下练完剑,正缓缓向南院方向走去,从花园到南院,要穿过主院的回廊,他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卧房的方向,眼神中有片刻的黯淡。
一路上,不断有人向他请安,他都会微微点头示意。才刚到南院的门口,月容儿已经站在了那里,在他前面轻轻推开沿途的门扇,来到他来到书房里。
纤手替他脱下一尘不染的素白劲装,又将一件同样一尘不染的天青色长衫递给了他。
白光整理好衣饰后,才坐在书案前的檀木圈椅上,正欲伸手拿起书案边那本厚厚的典籍,一瞥眼发现月容儿正拿着自己刚脱下来的衣服,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
“怎么了?”白光淡淡问道。
“没、没什么……”月容儿连忙解释,“只是觉得好干净。”
白光愣了一愣,好一阵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便解释道,“还是有些脏了,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月容儿闻言,又认真地将衣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还极不甘心地放在鼻翼下嗅了嗅,突然脸上一红。
因为除了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根本就一点异味也没有,如此干净的衣服,哪里又脏了?月容儿不禁一阵心悸,不敢再看白光,拿着衣服匆匆出了书房。
白光说完那句话后,便打开册籍认真看了起来,不一会儿,月容儿又托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将几样素色小点放在侧面的几案上,白光一手翻着书,一手摸着点心吃。
“还真是悠闲啊!”武奕不知何时闯了进来,他倚在门边,两条腿张开成一个合适的角度,一晃一晃的对着白光笑着。
“殿下光临寒舍,小的未曾远迎,恕罪,恕罪!”白光屁股坐在圈椅上一动未动,只抬头看了一眼武奕,又继续看起书来。
“看什么书呢?”武奕倏忽间就到了白光面前,极没风度的伸手从一个小碟中“抓”起一块酥蓉点心放入嘴中,一边吧唧吧唧的吃着,一面感叹道,“寒舍有美食,快哉,美哉!”
“喂,喂!殿下还沒净手……”白光边喊边皱眉将整盘点心推到武奕面前,“你吃,你吃!都是殿下你的了!”
武奕正要说他洁癖,又有侍女端着另一个盘子进来,盘中的小碟和侧案上的一模一样,侍女低着头,将盘子放在武奕面前后退了出去。
武奕游目四周,突然发现在最里面的一排高高的书架前,有一个轻盈纤细的身影,正踮起脚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香炉在给书架上的书熏香……。
“书也用熏香?”武奕好奇的瞪大眼睛,“一定又是你这个古怪之人安排的古怪之事吧?”
“古人说得好,书中自有如玉之颜”白光笑道,“以香熏之,岂不令读者更心旷神怡?”
“这么多个……”武奕看着一排排林立的书架道,“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要你管?”月容儿不知什么时侯走了过来,瞪着武奕,还故意将声音弄得很响。
“喂!我可是在帮你呢。”武奕横眉怒目地看着月容儿。
“扑哧”白光看着武奕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故意板起脸,对月容儿道,“他是殿下,不是你,你要叫殿下。”
“是,殿下!”月容儿白了武奕一眼,行礼时腰都没弯,根本就没当他是个殿下。
“好了,好了!”武奕摆了摆手,“听着实在别扭,还不如叫你呢。”
月容儿不理他,施施然又接着给书添香去了。
武奕看着容儿袅袅远去的背影,敲了敲案板,问白光,“她对我有成见?”
“不会吧?”白光忍住笑道,“我没看出来啊!”
“肯定有意见,”武奕又往前凑了凑,蹙着眉看着白光,“可当时救她我也在场的,对不对?”
“在场、在场,”白光连连点头,接着假装正经的问道,“请问在场的康王殿下,马上要开锣的好戏最后没看成,那种感觉一定不太好吧?”
闻言后的武奕隔空擂了白光一拳,“有你在,还用得着我多管闲事?不过,她不知道你的厉害,认为本王见死不救,是个大大的坏人。不如……你来告诉她,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
“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在下澄清误解了?”白光嗤嗤笑着,“不过,为了殿下的高大美好形象,就是做一回骗子,在下也能豁出去的。”
“停、停、停!”武奕觉得必须立刻马上让他停下来,“用不着你来做好人,就让她认为你好吧。本王这般人才,只有让人误解才可不伤人心。”
“臭美!”月容儿不知何时又飘了过来,恶狠狠的骂了武奕一句。
白光看着武奕此刻的表情,不禁捂住嘴差点笑岔了气。
“你瞧瞧,我只不过说了句实话罢了,我可是堂堂的皇子啊,她就不能客气点?”武奕指着月容儿的方向,“还有啊,她怎么可以偷听我们说话?”
“好了,好了。”白光知道这个康王最喜欢的就是瞎扯,只要你陪着他扯,就永远别想停下来,“殿下今日来,还有别的事吗?”
“别的事嘛,当然有啊……”武奕边答边想,片刻过后,还真让他想出了一件事,他看着白光,一脸神秘地道,“你猜猜,我昨天看到谁了……”
“你成天瞎跑,我怎么猜啊?”白光笑他,“神神叨叨的,到底看到了何方神圣?”
“我看到了太子妃。”
“你呀,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你不知道,看到她不奇怪,怪的是她的表情。”
“她什么表情?”白光开始有点认真起来。
“我也说不清,反正与以往大不相同,魂不守舍的样子。”
“她一个人?”
“太子殿下也在。”
“那太子殿下呢?”
“也不正常,苦着个脸,”武奕说到这,突然长叹一声,“你说做太子有什么好的?劳心费神不说,还成天不开心。”
“赈灾出了如此大的事,太子殿下是主理,还不知最终结果如何呢,加之还得忙高厉使团的事,你认为他能开心得起来吗?”
“咦,说起高厉使团,也有些奇怪。”
“哦?怎么又奇怪了?”白光知道自己这个可爱的兄长正事没有,道听途说的消息倒是不少。
“听说他们在闹事。”
“闹事?”
“详情我不太了解,但据说是因和谈一直僵着的原因。”
“来了也没几天,僵着也正常啊,又有什么可闹的?”白光算了算,高厉使团和自己同一天入京,前后才不过四天时间而已。
“你有所不知,问题的分歧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朝内。”
“朝内?”
“正是,是太子和邢国公。”
见白光不解,武奕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高厉此次前来,正如白光猜测的那样,来者不善。高厉国君选择在大邑北境不稳、南部边陲灾荒、大邑国库空虚疲于应付时派使团来京,其目的昭然若揭,现在唯一的悬念就是看对方想怎么提条件了。
邑帝自然心知肚明,但在征询意见时却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方是以太子为首的主和派,而另一方是以东境军主帅兼兵部尚书邢旦游为主的主战派。按邑帝强硬的性情,放在以前,他必定会主战。但现下大邑内忧外患,已经经不起大的折腾了,邑帝又何尝不知?在目前这种战又不能、和又不甘的情形下,邑帝一时难以决断,只得将高厉使团先安置在皇家驿馆,好吃好喝的供着,待商定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如此一来,大邑使团这边不干了,认为己方受到了大邑皇帝的轻蔑和怠慢,嚷着要即刻启程回国向高厉国君禀报。
“闹事的最终目的很简单,只不过是为了给我方施压,虚张声势捞取筹码而已!”白光淡淡笑道。
“你的意思是……”
“我敢肯定,他们绝不会就这么回去,”白光分析道,“殿下应该了解,高厉毕竟与北燕不同,彊域狭窄不说,又是苦寒之地居多,固国守城才是上策,若想攻占我大邑国土,除非大邑国情极其不堪,否则高厉绝不会冒然大举进攻。”
白光修长的手指压住册籍的边角,接着说道,“所以我猜测,此时使团已经向高厉国内传递了消息,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东境边报传到京都。”
“东境边报……?什么内容?”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大概又是高厉军队袭扰边境、破坏农田庄稼之类的吧!”
两人正在交谈,门口下人来报,说贵妃娘娘宫中来人求见,正在外面的花厅候着。白光闻言皱了皱眉,接着看了看武奕,武奕让他不用管,自己会从南院的后门出去。
白光回京的信息,月贵妃当日就知道了,武邺训斥了邢贶后,就进宫见了母妃,月贵妃听武邺说完,连说了几声好险后,接着又狠狠数落了邢贶一番,并让武邺看住他,别让他误了大事。
随后又细细问了月容儿的情况,听说月容儿口音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便让他派人打听清楚后马上入宫禀报。
这种消息,对于武邺来说并不算难,第二天一早,他便入宫将月容儿的情况详细回禀了母妃,月贵妃思忖片刻后决定择日在昭纯宫中宴请白光。
宴请白光之前,月贵妃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准备,她要等朝廷最终确定这次赈灾的人选,以便她布置相应的应对措施,等这一切忙完后,她才能集中精力来对付白光。
三月十六日,童勰率领的赈灾队伍刚一出城,月贵妃就命宫中精心准备饮宴,待一切妥当后,才派人去定北王府邀请白光。
因白光世子的身份,也因为邑帝对白家的宠信,在宵禁闭宫落锁之前,白光可不经请旨随时入宫。
当白光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昭纯宫青藤缠绕的月亮门前时,月贵妃正站在侧殿的某个窗格边,刚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还有他身边那个娇小曼妙的女子。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只是远远的站在那里,既便什么都不做,既使什么都看不清,你都无法忽略他的存在,这让她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与出神,但紧接着的却是从心底涌出的强烈的不适感,仿佛眼中看到的是一株开得正好的罂粟花——既妖艳炫目,又让人心生恐惧与绝望。
在一片生机的花圃旁,月贵妃在碎石小道迎上了白光和月容儿,此刻的他正跟在几个宫女身后,不紧不慢悠然欣赏着昭纯宫里的春色美景。
月白长袍纤尘不染,一头乌发用头顶银环束住,少许发丝向脸颊两侧垂落,让线条冷峻的侧脸增添了一丝冷硬,脚下的乌绸丝履简单素爽。
看到前方的月贵妃,白光躬身行礼,“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月贵妃嘴角挂着自然而亲和的笑,“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这么礼套!”接着双眸深深的探视着白光,半响过后又感叹道,“世子变化真大,还好是在我这昭纯宫里,要是换做别的地方,如此乍看一眼,本宫是认不出你来的。”
“乍看是不敢认,但眉眼之间总还是有父辈痕迹的。”
月贵妃闻言一愣,她没想到白光会这样回她,想了片刻,才淡淡说道,“也是,毕竟是王爷之子,确实有父辈的风釆。”
途中双方都在沉默,还好很快就到了设宴的梨花厅,月贵妃在主位落座后,将白光安排在自己的左首席位,月容儿安排在白光的下首,却将右首的席位空了下来,白光若有所思。果然不久之后,武邺大踏步走了过来,白光和月容儿连忙离席见礼,武邺落座后双方又寒喧的几句,饮宴才正式开始。
月贵妃离座端起斟满酒的金盏,刚要说话,白光却执酒起身抢先道,“微臣请安来迟,先自罚一杯,请娘娘恕罪!”说完仰首一饮而尽。
可酒刚一入口,白光就不禁眉梢一跳,原来月贵妃果然没安好心,竟让自己饮宫中最易使人迷醉的甸南香。
甸南香是甸南多年前进贡的烈酒,酒烈而香醇,极易入口,味香醇绵长,饮之三杯必醉,但醉酒者醉而不倒,反会神情亢奋,难以自己。因这种酒极易使人迷失心智,后来宫中禁止饮用,想不到月贵妃竟敢将此禁酒私藏宫中,多年以后又拿来对付自己。
白光压住心底的愤怒,不动声色地仰首喝尽盏中之酒。一回头向月容儿使了个眼色,月容儿的双眼就没有一刻离开过白光,见他刚饮完酒就向自己示意,马上便明白了酒有问题。
月贵妃见白光喝完,唇角在盏沿浅浅啜了一口,笑道,“世子言重了,世子回京后连皇后的正阳宫都末曾去过,本宫自然不会怪你。白家又无皇族血脉,只因陛下看重,才当自家人般待,不来也算不上失礼。”
月贵妃的话直白得没有丝毫拐弯,白光怎能不明白她暗里所指。
“是,微臣明白了!”
白光刚说完,月贵妃又遥遥举起了金盏,说道,“虽非一家,却亲如一家,世子远道回京,本宫也该敬世子一盏,算是为世子洗尘。”
白光只得又起身端盏,说了一句,“多谢娘娘。”说完又将盏中之酒饮尽。
顷刻之间连饮三盏,这时武邺也站了起来,“本王也敬世子一盏,愿你我兄弟从此相敬相爱,同心同德。”
白光无奈,只得再次饮干酒盏。在月贵妃与武邺的轮番攻击下,一刻钟不到,白光喝了满满七盏。
月容儿焦急的看着他一次次盏落酒干,心思聪颖的她,在白光以眼神示意她时,她便明白了酒有问题,但白光自己未托辞推饮,她这种身份又如何去阻止贵妃和亲王,除了干着急外,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可惜,接下来的事月容儿看不到了,因为就在此时,月贵妃从矮榻上站了起来,用戴着镏金护甲保养的极好的手往月容儿的方向招了一招,“你来……陪本宫到外面说说话……”
月容儿有点无奈的看着醉熏熏的白光,进退两难,不知要不要跟着月贵妃离开。贵妃的话就是懿旨,不能违抗,惹恼了她,自己性命难保。月贵妃此时将她支开,肯定不是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话,她到底想干什么?在这深宫之中,就算身份尊贵如世子,但在贵妃的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看着月贵妃投过来的冷冽目光,她将心一横,就要开口拒绝,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白光一直迷离半闭的醉眼不知何时已经睁的大大的,并朝着她死劲的眨了一眨,月容儿立刻领会了他的暗示,装成被逼无奈的样子跟着月贵妃往前走,还不时回头往白光的方向看一看。
月容儿的身影刚刚在梨花厅消失不见,武奕便双掌相击,不一会,便有丝竹之声传来,两个青衣小童每人端着一个彩碟,依次走向武奕和白光,更换了两人席上的酒具和茶杯,接着点亮悬挂在厅壁上的高台灯烛,拉严墙壁四周的鸿羽锦帘……梨花厅骤然之间从明亮堂皇的厅堂变成了让人浮想连翩的温柔之乡。
丝竹之乐未停,明黄暧昧的灯光下,袅袅婷婷走入两排袒胸露背的女子,白光坐在软垫上,兴奋地向迎面而来的那排女子不停地招着手。
女子们很快就围拢在白光的身边,倒茶的倒茶,斟酒的斟酒,捶背的,拍腿的,还有除了将身子不断挨蹭别的什么都不做的,一时之间,白光眼前全是明晃晃的胳膊和大腿。
武邺坐在他的对面,透过众多女子四肢之间的缝隙,冷冷的看着他,他想亲眼看到,既便是白家的世子,也无法抵挡住甸南香销魂的迷醉。
这原本就是三杯失性的香醇琼浆,饮者还是气血正旺的少年男子,饮下的还不是极限的三杯,而是七杯。月贵妃以红泥封坛,将甸南香埋入宫中花园的地底长达二十年,藏匿隐埋时她并没想到要拿来对付白光,那时她只是觉得如此好酒销毁实在可惜,便偷偷埋了仅有的一坛。武邺相信,窖藏了二十年的宫苑禁酒,一定能让白家世子骨头酥成面条,然后随他拿捏……。
月贵妃说的到“外面”说说话,其实就在梨花厅的一个小厢房,房间小而精致,四周帏幔低垂,一张紫檀几案,四把梨木圈椅。月贵妃的贴身宫女芷月给月容儿拉了把圈椅,将它放在主子的对面后便退到了一旁。
月容儿低眉垂首地站在那里,她并没有坐下来,没有贵妃娘娘的赐座,她只有卑微地站着陪贵妃“说说话”。
月贵妃命宫中太监来“请”白光时,已经说得很明确,让他带着月容儿和小童一起进宫,小童伤未痊愈出府不便,白光便只带着月容儿同行。在路上,白光已经拣紧要的宫中礼节说给了她听,月容儿玲珑心思,初次在月贵妃面前使用,竟好似入宫多年一般毫无破绽。
“初次入宫便这般乖巧懂事,看来世子对你……,还真是上心啊!”月贵妃坐在圈椅上,抚摸着春葱玉指上的镏金护甲,冷冽的笑着。
“这是公子教的民女,民女担心冒犯了娘娘,所以不敢有忘!”
“公子?”月贵妃柳眉上挑,“你称呼世子公子?”
“是。”
月贵妃薄唇微微抿起,慢慢弯成一个带着笑意的弧度,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来,你坐下来说话。”
月容儿礼谢后在对面坐了下来。
“你不用太拘着礼,就是陪本宫说说话,放松点……”月容儿居高临下的笑着,“生得如此标致,谁见了都会喜欢,无亲无故的,也难怪世子会如此待你。”月贵妃的话中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轻浮。
“公子只是侠义心肠,娘娘误会了。”月容儿嘴上恭敬,心里却对她的话极为不屑。
“好一张利嘴,”月贵妃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只轻轻笑了笑,然后便深深的凝神着她,“世子人中龙凤,家世又显赫尊贵无比,要想过上人人艳羡的好日子,眼下就是绝好的机会,男人嘛,你得使点手段,才能将他的心牢牢拴住。”月贵妃冷冽而犀利的眸光仿佛想穿透月容儿的五脏六腑,她将一直高高昂起的头颅低了下来,声音中透着浓烈的盅惑,“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这里,本宫帮你出主意,想办法。”
月容儿低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你我都来自邕州,本宫之所以帮你,完全是看在同乡的情份上。二十多年了,本宫自出阁之日起,便再未回过那里,那满甸烟海,广袤密林也只能凭梦吊思。现在看到你,本宫就如见到了亲人,本宫希望你能常来宫里,陪着本宫说说家乡话,聊些家乡事,以解本宫思乡之苦。”
月贵妃的表情就像困在黄金囚笼中的金丝鸟,配合着眼眶盈盈的泪光,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月容儿配合地点了点头。
“从今往后,世子与本宫也算是一家人……”
月贵妃的话说到这里突然嘎然而止,因为她听到了清晰而极有节奏的敲门声,贴身宫女芷月在主子眼神的示意下打开了房门。
外面很静,静得既使房门洞开也听不到有丝毫的声响。月贵妃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先看到一只穿着乌绸丝履的脚踏过门槛,等她猛的抬起头来时,白光寒如冰霜的视线已经射了过来,月贵妃只觉面颊微微刺痛。
“贵妃娘娘,酒尽席散,微臣也该回府醒酒了,还望娘娘恩准!”白光说完,伸手拉住已然起身的月容儿。
月贵妃惊愕地睁大双眼,眼前这个如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哪有一丝需要醒酒的样子,直视着自己的双眸清亮如雪,冷冽如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月贵妃从心底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紧接着而来的就是无力的绝望,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沮丧和挫败只能让她机械地点了点头,随口道,“好,世子请便吧。”
白光头也不回的出了侧房,还呆呆站在原地的临王,再次看到白光时,才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去看墙上悬挂的沙漏,接着慌慌张张的往门口跑去,却与门口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武邺看着门口的毛守仁,毛守仁看着厅中乱糟糟的场景,两人同时呆住了,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光冷冷的看着,他还是刚才那种节奏,不快也不慢、不松也不紧的向门口走去。
“毛统领也是来赴宴的吗?”很快白光就到了毛守仁的面前,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长长的眼睫遮住双眸,看不清眼底深处的一丝情绪,“不过你来晚了,你看……我都醉了。”
“呃……不是……那个……”毛守仁有过无数种猜想,每种场景中的白光都应该是癫狂而又丑态百出的。所以当他看到眼前的白光时,巨大的反差与随之而来的慌乱已经让他失去了基本的应对能力。
“你是谁?”从后面赶过来的月贵妃最先稳了下来,装做不认得毛守仁的样子,怒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后宫禁苑!快给本宫拿下!”
“母妃息怒,”武邺此时也平复了过来,“这是城防卫统领毛守仁。”
“统领不在四城巡察,跑到本宫宫中来做什么?”月贵妃并没有“息”怒,语调反而更加尖厉。
“我想毛统领一定有极为紧要的事要向临王殿下禀报吧!”白光看着毛守仁,抢先回答,“毛统领,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正是!”毛守仁声不成语,低头颤声答着,“世子英明,微臣确实有……”
“只是这种不经请旨,擅入宫闱的毛病……毛统领今后恐怕得改改了。”白光轻飘飘的说完这句话,便径直迈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出了梨花厅。
毛守仁看了一眼月贵妃和武邺,也想马上跟着出宫。
“不必了!已经撕破了,还装什么样子!”月贵妃看着横七竖八躺得满厅都是的**女子,挥手止住了毛守仁。
“可是……会不会传到陛下那里去?”毛守仁有点吃不准这个世子。
“你将他想得太简单了,”武邺道,“父皇那里,他是绝不可能去说半个字的,只是今日之后,只怕更难相处了。”
“那便如何,非友即敌!”月贵妃咬紧牙根,“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世子竟如此难以对付,甸南香灌下去大半坛,竟半点事都没有。”
“是啊,”武邺接过话,指着醉死一地的女子,“母妃你是沒看到,他说要和她们玩个游戏,谁喝赢他他就奖赏谁,然后这些女子一个轮着一个跟他喝,又接着一个轮着一个倒在地上。”
“没人有如此海量,”毛守仁凝眉沉思,“他一定是喝的过程中取巧了,只是做得极为隐敝,不易让人察觉而已。”
“好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月贵妃看着毛守仁,“此人必须要尽快除掉,你找些人去试试他,一次杀不了也不打紧,至少能再摸清楚些他的实力,也才不至于再犯今天这样的错误。”
请君入瓮——这原本是一个极好的圈套。只要白光喝下足量的甸南香,他就一定会迷失本性,失控癫狂,这时再以袒胸露体的女子加以刺激,一定会让他丑态百出,无法自控下与这些女子在厅中苟合。这时再让毛守仁进来亲眼见证这一幕,然后再让白光清醒,接着要挟威逼让他就范。若白光不从,不管不顾去向皇上告状,月贵妃也想好了退路,甸南香中并不含情药成份,既使让神医刘温来查验,最多也只能验明世子饮了酒,倘若世子咬住不放,皇上既使将昭纯宫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哪怕一星半滴的甸南香。到了那个时候,月贵妃就可以反咬一口,向皇上哭泣,说自己好意请他入宫为他接风,他却仗着陛下的恩宠,丝毫没将她这个贵妃放在眼里,将臣妾的昭纯宫当成了他的王府,肆无顾忌,纵情饮乐,终至酒醉失性,在臣妾宫中干下此等污秽之事,到了那个时候,陛下不可能还会维护他。
当然,当她把利害关糸跟世子讲清楚后,像世子那种聪明人,一定会选择与她合作,从此成为像邢旦游与毛守仁一样的身边死忠,如果最终的结果是这样,那么扳倒太子将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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