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战争

第7章


他在看天上的流云。天好大好大,好高
好高,夏天的流云就像淡淡的烟丝,一缕一缕地聚散离合。远处是纱厂,隐隐
约约地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是啊,所有的人都在生活,有的轻松,有的忙碌,轻松也好,忙碌也罢,但都
是有滋有味的生活。只有他[奇sjtxt
.Com书],成了被命运戏弄的弃儿,满脸憔悴,满腹辛酸,
满身臭汗。
他不是故意失踪的,他也压根儿没打算失踪,他就是想出来走走。今天中午,
连长正式找他谈话,要他做好退伍的准备。
天啦,仅仅过了十个月,一切都变了,那一班车他没赶上,那就只能永远地被
甩下了。
可是,他甘心吗?当然不能。
范辰光在草地上卧了半个小时,站了起来,在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
突然涌出一句歌声——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他又开始漫步,一边漫步,一边哼哼这两句歌词,这样哼着,他觉得心里好受
多了。这两句歌词就是为他写的,就是他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坚定,不屈,
悲壮,英勇。是的,他要站起来,他就是全世界最受苦的人,没有人比他更能
体会出倒下去又站起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更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一个受苦
的人站起来是怎样的一种壮怀激烈。
他想他受的苦够多的了,他生活在一个拉板车的农工家庭,从上小学起,他就
为交不起学费而无数次蒙受同学们的讥笑和老师的呵斥。他不是没有上过中学
,他上过初中一年级,但是由于家里没有粮食让他带到学校去,他吃过红薯叶
子,吃过学校菜地里的烂菜帮子,甚至在中午别的同学开饭的时候,他独自溜
到小镇上,到小饭馆里偷剩饭吃,在他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他没有营养,他在初
中一年级只读了二十二天半,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回家跟着父亲拉板车,
一天挣五角钱。可是,这二十二天半的初中生涯在他的档案里没有记载,他想
方设法让人记载了,又成了他弄虚作假的罪过,从此把他的前途拖向泥潭。
二十二年后,当范辰光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对前去探视的岑立昊说了一句惊世
骇俗的话来:你知道你比我多什么吗?你什么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
样东西,基础。我缺的就是基础,打从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来那天起,我就
永远地失去了狗屁基础。你是地形专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阳面的一棵树,这
就决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阳光雨露。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阴面的种子,太阳永
远背对着我,你那里已经春光明媚了,我这里还是积雪未化。我没有长成青苔
就算幸运了,我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是一棵弯弯曲曲的树,可是你知道我
为什么畸形吗?让你从石头缝隙里往外长你试试?
1979年10月23日下午,从4点20分开始,范辰光在266团西边六
公里处,同十九世纪奥地利工人作家欧仁·鲍狄艾心心相印,达到了灵魂深处的
交流。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
切全靠我们自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首歌让范辰光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禁不住哼出声来,而且越哼声音越大,
最后干脆放声歌唱,当唱到“这是最后的斗争,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
”时候,他重复了十几遍,而当唱到“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
球”的时候,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唱着唱着,泪流满面。
在辽阔而空旷的傍晚,他的歌声飞得很远很远,洇过一片金色的晚霞,在天幕
的记忆里永久储存。
6点46分,辛中原开着吉普车找到了他。
第三章

参战归建后的第二年秋天,岑立昊考上了大学。与初衷相悖的是,岑立昊并没
有考清华大学和中国科技大学,也没有上国防科技大,而是到了军区陆军指挥
学院,成为范江河的一名学生。
那个时期,是岑立昊军旅人生的重要阶段,从范江河的身上,他标定了自己的
人生射向,他懂得了一个道理:因为你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便注定了你的生
命不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在填写应征入伍表的同时,也就同你所服务的国家和
民族签订了协议,出让了支配和使用你生命的主要权利,在必要的时候,是全
部权利。
除了规定的学科,岑立昊自己还制订了一门必修课程,即世界陆军史——
这个学科并不存在,而是他自己杜撰的。学习方法就是沿着发达国家的陆军发
展脉络,对同时期的中国陆军发展状况进行比较。结果他发现了一个让他非常
震惊的事实:中国陆军在由冷兵器时期向热兵器转型的过程中,极其仓促和草
率,最初的时候,主要在清朝末年,仅仅满足于单兵操作火枪火炮,而未能掌
握火器时期的步兵战术,更谈不上攻防协调了。这个问题到抗日战争时期仍然
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多数抗日军队由于没有受过良好的战术训练,即使是在
同一作战单元里,也没能形成很好的战术配系,多数时候仍然是凭借作战个体
的技能和匹夫之勇单打独斗,形不成综合战斗力,以至于在强敌面前,常常是
一盘散沙。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开始重视陆军战术了,步兵的几大战术体系也
逐步完善,但是,凭借科技优势,发达国家的陆军已经开始向高精尖方向发展
了,陆海空三位一体,通信、机动、指挥程序都快步趋于现代化,中国陆军正
在勤学苦练的单兵战术、攻防战术、合成保障等等,早已经从发达国家陆军教
科书中消失了。
作为学习体会,岑立昊把自己对于陆军发展的忧虑,跟范江河谈了。范江河说
是啊,我们这个民族啊,太多灾多难了,皇权专制,军阀混战。国无宁日,军
队散乱,没有一个长远的目标,没有成熟的理论。中国陆军建设比西方国家的
距离至少滞后了三十年,而且距离还在拉大。
岑立昊说,我有一个想法,亦步亦趋地追是不行的,不能跟在后面了,要学会
忘记和抛弃,就像我们曾经果断地取缔骑兵一样。常规战术、步兵的多数训练
内容都该取缔了。我们要学会跨越中间地带,发达国家走过的弯路不再走了,
他们废弃的东西也不再学了,甚至他们淘汰的装备也不能再要了。他们现在盯
着什么,我们也开始盯着什么。譬如信息化,譬如精确制导,譬如远程打击。
范江河对岑立昊的思路大加赞赏,认为想问题就应该大处着眼。但从哪里下手
,还是一个很复杂的命题,也是中国陆军有志之士面临的难题。
不幸的是,岑立昊到指挥学院学习还不满一年,范江河就被确诊为肺癌,而且
他还知道了,早在那年春天,范江河是在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的情况下要求
随军参战的,他的摄影包里不仅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机,还有一些中草药和止
痛药。在他入校后的前半年里,他常常见到范江河在授课或者跟学员们探讨问
题的时候,即使不是夏天,也往往汗流浃背,那是范教员在进行最后的战争,
在同死神抢时间。
在军区K首长的亲自过问和强制命令下,范江河终于住进了医院,岑立昊等学
员经常去探视,就在那段时间里,范江河也没有闲着,恳求岑立昊把他的几捆
资料偷偷地送进病房,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整理他呕心沥血并且搭上身家性
命的《未来陆战大趋势》文稿。
范江河临死之前,已经失去了人形,几乎就是一个骨头架子,握住岑立昊的手
,两行已经分量很轻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涌出,停滞在眼角,他指着已经装
订整齐的文稿,对岑立昊说:很抱歉,我没能死在战场上,也没能死在沙盘前
。我无能为力……拜托了。
范江河的葬礼很简单,他是以一个正团职军官的身份病故的。开追悼会的时候
,军区副司令员K首长去了。据说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去世,大军区首长亲自
参加追悼会,这是第一次。
K首长送的挽幛上面,写着八个遒劲的大字: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岑立昊进入陆军指挥学院的第二年,刘英博也考上西安政治学院。韩宇戈已从
军校毕业,回到266团当了排长。此时范辰光仍然在为继续留队而进行艰苦
卓绝的斗争,他抱定一个信念,只有首先留下,然后才可能会有机会东山再起
。一旦退伍,那就前功尽弃。退伍干什么?退伍回老家去拉板车?那是打死也
不能干的。家乡都已经知道他在部队干得漂亮,要提干了,家里也一直盼望着
他的好消息,指望他改换门庭。他不能就这么一脸晦气地回去,要回去也是以
后的事,不说解甲归田衣锦还乡,总得弄套四个兜干部服穿穿吧。
前年的那个血色黄昏,正当他在机场西头放声歌唱《国际歌》的时候,辛中原
找到了他,辛中原铁青着脸,把他拉到了团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一见他就老
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好的孩子,咋就没个好结果呢?他说马师傅,这
就是命,可是我不服这个命,你说我能服吗?
马新说,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太灰心了,你没提干,你没参战,那不是你的错
。你是一个男子汉,挺起胸膛往前看,走出这道山梁,前面的路就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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