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

第31章


只能是择其大端,略加论列,有个大致的判断就行了。为了保持论述的公允,每人只选两篇文章,且都是前期的。 
  先谈胡适,以便谈鲁迅时有个比较。 
  什么是文学,或者说什么是好文章,胡适有固定的看法,终其一生没有什么改变。 
  一九二一年年底编辑出版的《胡适文存》,后来称做第一集,收有一篇《什么是文学》。一开头便是,他曾说:“语言文字都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接下来说,怎样才是好与妙呢,这就很难说了。他曾用最浅近的话说明如下:“文学有三个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 
  这是篇文章,也是写给钱玄同的一封信。原信没有署年月日,《胡适文集》的编者注明,此信写于一九二○年十月十四日。信中引用的那句话“语言文字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云云,就更早了,是他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说的。该文载于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可说是新文化运动初期的作品。 
  这些,可说是胡适关于文学与文章的最初的主张。 
  一九五九年,胡适已六十八岁,眼见就是古稀之龄了。五月十六日这天,有台湾大学的六名侨生代表到南港中央研究院来拜访胡适,这些学生组织了一个海洋诗社,还带来了他们的刊物《海洋诗刊》。交谈中,胡适说: 
  “大部分的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诗或画,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你们的诗,我胡适之看不懂,那么给谁看得懂?我的《尝试集》,当年是大胆的尝试,看看能否把我的思想用诗表达出来;如果朋友们都看不懂,那成什么诗?白居易的诗,老太婆都能听得懂;西洋诗人也如此,总要使现代人都能懂,大众化。律诗,用典的文章,故意叫人看不懂,所以没有文学价值。我的主张,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量,第三要美。文章写得明白清楚,才有力量;有力量的文章,才能叫做美。如果不明白清楚,就没有力量,也就没有‘美’了。” 
  一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胡适和胡颂平聊天时说起,过去有一位朋友请他吃饭,这位朋友的儿子写了一些诗,说是新诗吧,又带些旧诗的样子,已排印好,预备出版了。主人夫妇对他们的儿子很夸奖,要他看一看。他看了之后,发现这孩子写的诗,全是不通的。他在他们家里,他们又预备了很好的饭菜请他,怎么说好呢?这让胡适很犯愁。只好说,这是孩子的老师不好,不肯好好地指点孩子的错误。又对主人夫妇说了下面一段话: 
  “无论诗或文,第一要做通。所谓通,就是通达。我的意思能够通达到你,你的意思能够通达到我,这才叫做通。我一向主张先要做到明白清楚。你能做到明白清楚之后,你的意思才能够通达到别人。第二叫力量。你能把你的意思通达到别人,别人受了你的感动,这才叫力量。诗文能够发生力量,就是到了最高的境界,这个叫做美。” 
  这两件事,都记在胡颂平整理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里。将近三十年后六十八九岁的人,和三十年前三十八九岁时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不光对写作,就是一些小的事情上,也是这样。胡适晚年曾在台湾师范大学演讲,提到律诗和京剧,斥为下流。座中喜欢律诗和京剧的人听了大为惊愕,事后梁实秋告诉他们,这是胡先生数十年一贯的看法,可惊的是他几十年后一点也没有改变。确也是的,无论是对文学艺术,还是对社会政治,胡适的许多观点,一生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这有浅的一面,也有执著的一面,常人是难以做到的。 
  胡适平日谈论他人的诗文,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最爱用的一个术语是“通”字。仍以《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的事情为例。 
  一九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对胡颂平说:“韩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学生皇甫、孙樵等,没有一个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写通了,元微之也写通了。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欧阳修、苏东坡两人是写通了。” 
  同年三月二十七日,胡适看过《张荫麟集》,上面有红色原子笔的批语。其中一条是:张荫麟说他的译文受林琴南翻译的影响,这话不确切,还有一些句子不通的。对书中译笔不通的地方,都划上了红杠。又对胡颂平说:“你们做文,先要把句子做通。像某君‘天道循环之’的‘之’,无论如何是不通的。” 
  同年六月二十一日看了胡颂平抄录的《唐中岳沙门释法如禅师行状》后,胡适说:“中古时代,从三国末到唐朝的文章,有许多文章是不通的;因为活的文字已经死了,用死的文字来写活的语言,所以很少能做通的。” 
  以上是胡适本人的看法,再看别人对他的文章是怎么看的。温源宁的《一知半解》书中有篇《胡适博士》,谈到胡适的文笔时是这样说的:   
  胡适的文风(2)   
  胡博士的文笔,清清爽爽,受到应得的赞赏,正是文如其人。我们一想到赫克尔的文笔那么清清爽爽,于是,可以依据物质、力和遗传的习性来说明的简单的宇宙机构,一下子在我们心目中出现了。我们一想到赫胥黎的文笔那么清清爽爽,于是,人类一下子成了一种容易理解的很简单的动物。我们一想到约翰·司图阿特·米尔的文笔那么清清爽爽,于是,我们一下子认识到,思想过程要靠三段论法和命题来形成。胡博士的文笔清清爽爽,值得赞赏,他的信条清清爽爽,更值得赞赏,这跟赫克尔、赫胥黎和米尔不是有些关系么。(《追忆胡适》第103—104页) 
  胡适去世后,陶希圣在《胡适之先生二三事》中,也谈到了胡适写作的特点,是连带思想一起说的: 
  适之先生的思想与写作的特点,一言以蔽之,就是“清楚”。把问题搞清楚,把事实弄清楚,把话说清楚,这就是他思想与写作的态度和精神。他是平实温和的人,但是他对待一个重大事件,立场坚定,态度明白,语意清晰和严谨,断乎没有一点含糊。他无论什么场合,一片谈话,一篇演讲,轻松时有意义,有兴致;严重时也有立场,有风骨。昨天中央日报社有这样的话,“胡先生在学术上不立异,不苟同;不自立门户,亦不沿门托钵”。我以为是恰当的。今天要评判胡适之先生,最低限度是把这一位思想、文章和行事明白清楚的文学和哲学大师,说得明白清楚,不要作浮滥的标榜,或是笼统的攻击,尤其是歪曲的附会。(《追忆胡适》第119—120页) 
  梁实秋在写文章上是很自负的,独独对胡适的文章很是佩服,在他看来,能用那样轻松的白话文,把道理说得那样清楚,是很不容易的,几乎可说并世没有第二人。 
  这样看来,清楚,明白,通畅,可说是胡适文章的显著特点。确也是的,读胡适的文章,给你的感觉是,没有说不清的道理,除非他也不懂的,没有表达不清的感情,除非他也没有的。这样的文章,看起来容易,实际是很难的,没有扎实的知识,没有清晰的思想,没有对自己的自信心,没有对社会的责任心,是写不出来的。当然,也不必讳言,胡适的文章,多是思想的辨析,文采上感情上,有他的欠缺。梁实秋在《谈志摩的散文》中对两人的文章做过比较:“胡先生的文章之用心,偏向于思想处多于散文艺术方面;志摩的用心,却大半在散文艺术方面。” 
  还是看看胡适的文章吧。《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是胡适的一篇名作,发表之初就受到李大钊等人的质疑,后世受到的非议就更多了。是他一九一九年七月写的,属他早年的文章。收入《胡适文存》第一集。 
  一开头先说,不久前他在《每周评论》里说过,现在舆论界的大危险,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那些迷信军国民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现在社会的需要么?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这些话,引用的是《每周评论》上的原文。 
  接下来说,他的这种议论,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但是前几天北京的几家安福部(一个亲日的政治派别,也叫安福系)的报纸上,还有日文的《新支那报》上,都极力恭维安福部首领王揖唐主张民生主义的演说,并且恭维安福部设立“民生主义研究会”的办法。有许多人自然嘲笑这种假充时髦的行为。但是他看了这种消息,发生一种感想,这种感想是:“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训吗?”什么教训呢,可分三层说,便是: 
  第一,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办法。我们不去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单会高谈某某主义,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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